第18章

狂厄尔的葬礼在当天晚上将近十点举行。

沃克湾的天空一片深蓝,边缘逐渐褪成紫色,可以看见几颗星星。聚会的篝火已经燃尽,原木烧成灰,崩塌成一片,烈焰只剩橘色余烬。

潮水非常低,露出一大片泥地,有如湿滑的灰色镜子,倒映出天空的颜色,以及对岸白雪皑皑的高山。露出的木桩上满是一团团闪亮的黑色贻贝,铝制小船歪躺在泥地上,系绳绑着浮球。

万籁俱寂,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爆裂声,木柴烧尽之后的跌落声,以及海水退潮的波浪声。大家聊了好几个小时,以感伤的语调述说狂厄尔的事迹。有些令人唏嘘,大部分让他们全体沉默追忆。狂厄尔晚年变得反复无常、脾气暴躁,但他以前不是这样。丧子之痛让他整个人心理扭曲。曾经他是艾克哈爷爷的好兄弟。阿拉斯加对人很严酷,尤其是老人。

迈修坐在旧长椅上,双腿往前伸,脚踝交叠,看着一只小鹰在海滩上啄鲑鱼残骸。

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汤姆、大玛芝、迈修。

他们沉默太久,迈修以为随时会把火踢灭,爬上阶梯离开海滩。大玛芝终于开口说:“汤姆,我们要谈那件事吗?”

迈修看到他们互使眼色。

“瑟玛等于禁止恩特再去他们那里。”大玛芝说。

汤姆看大玛芝的眼神让迈修很不安。他似乎忧心忡忡。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恩特·欧布莱特一肚子怨恨。他捣毁酒馆。今天晚上,瑟玛说他曾经企图要哈兰家的人装陷阱和炸弹,说什么万一发生战争,才能‘保护’他们。”

“没错,他像狂厄尔一样疯癫,但——”

“狂厄尔不会伤人。”大玛芝说,“恩特被赶出哈兰家,他一定无法接受,他会很火大。他火大的时候会变得很凶,一旦凶起来,他……会伤人。”

“伤人?”迈修感觉全身发冷,“你是说蕾妮?他会伤害蕾妮?”

迈修甚至没有等他们回答。他冲上阶梯到长满青草的前院,抓起脚踏车骑上去。他拼命踩踏板,熟练地在湿软土地上控制脚踏车,不到十分钟便抵达大路。

到了欧布莱特家的车道,他紧急刹车,因为速度太快,脚踏车差点儿自己跑走。两根剥皮原木挡住开垦园细长的入口,在残余的淡淡日光中,颜色有如鲑鱼肉,粉橘色的树干上偶尔出现几块树皮。他闻到劈开木头的香气。

搞什么鬼?

迈修紧张地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他骑车绕过原木,继续往前,放慢速度,他的心脏在胸口狂跳,越来越担忧。

到了车道尽头,他慢慢停住,下车之后悄悄把车放倒。他躲在树丛里偷偷张望,经过一番慎重观察之后,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恩特的卡车停在院子里。

迈修以慢速度悄悄前进,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每次踩断树枝或其他东西——啤酒罐、不知谁遗失的梳子——他总会胆战心惊。牛羊纷纷叫了起来,鸡也紧张地鸣叫。

他正要往前踏出一步,却听到声音。

小屋门开了。

他急忙跳进高草丛中,躺着不敢动。

露台上传来脚步声,木头嘎嘎作响。

他不敢动,但也不敢不动,他翻身、抬头,躲在草丛后面张望。

蕾妮站在门廊边,肩上披着一条红白黄相间的条纹毛毯。她拿着一卷卫生纸,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蕾妮。”他轻声喊她。

她转过头,看见他。她忧虑地回头看小屋一眼,然后奔向他。

他站起来,将她拥进怀中紧紧抱住:“你还好吗?”

“他要建一道墙。”蕾妮回头看。

“路中间那些原木就是要用来筑墙的?”

蕾妮点头:“迈修,我很害怕。”

迈修正要说,不会有事的,却听到小屋的门锁发出声响。

“快走。”蕾妮轻声说,将他推开。

迈修跳进树丛躲起来,门正好打开。他看到恩特·欧布莱特走上门廊,身上穿着破旧的T恤和松垮的四角裤。“蕾妮?”他大喊。

蕾妮挥手:“爸爸,我在这儿。刚刚卫生纸掉了。”她慌乱地回头看了迈修一眼。他躲在树后面。

蕾妮走向茅厕,进去关上门。恩特站在门廊上等她,她一出来立刻催她进屋。他们进去之后,门咔嗒一声锁上。

迈修扶起脚踏车,以最快的速度骑回家。大玛芝和他的爸爸汤姆一起站在院子里大玛芝的卡车旁。

“他、他要建一道墙。”迈修很喘。他跳下脚踏车,把车放在烟熏室旁边的草丛里。

“什么意思?”汤姆问。

“恩特。你知道吧?他们家土地的形状像酒瓶,入口细长,然后变宽延伸到海边?他用两根剥皮原木挡住车道。蕾妮说他要建一道墙。”

“老天。”汤姆说,“他要让她们与世隔绝。”

大玛芝看着汤姆:“一旦墙筑好,里面发生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我们必须救她们。”汤姆说。

* * *

蕾妮被电锯的高频噪声吵醒,偶尔也会听到手斧砍树的声音。整个周末,爸爸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筑墙。

她靠着一个希望撑过周末:星期一可以去上学。

迈修。

周末累积了大量的失落心情,喘不过气,毫无希望,但这时都一扫而空,满是欢喜的心情。她换好上学的衣服,爬下梯子。

屋里很安静。

妈妈由卧房走出来,穿着高领衫和宽松牛仔裤:“早安。”

蕾妮走向妈妈:“我们得快点儿想办法,墙建好就来不及了。”

“他不会真的那么做。他只是暂时失心疯,很快就会恢复理智。”

“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只等他自己清醒?”

蕾妮第一次看出妈妈多苍老,她的神情多落寞、多沮丧。她的眼眸失去光彩,笑容也变得少了。

“我去帮你倒咖啡。”

蕾妮还没走进厨房,外面传来敲门声,几乎同时门打开。“哈喽,大家好!”

大玛芝大步走进来,肥胖的手腕上,十多个手环互相碰撞,摇曳的耳环仿佛鱼饵,闪耀光芒。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中分绑成两颗彩球,像兔耳朵一样随着动作晃动。

爸爸紧跟在她后面进来,双手叉腰,按住瘦骨嶙峋的髋部:“我不是说你不准进来吗?可恶。”

大玛芝满脸笑容,将一罐乳液交给妈妈。她硬塞进妈妈手中,一双大手握住妈妈的小手:“瑟玛做的,用自家后院种的薰衣草。她觉得你会喜欢。”

蕾妮看出这一点儿小小善意让妈妈多感动。

“我们不要你的施舍。”爸爸说,“就算不搽那玩意儿,她也一样香。”

“恩特,女性朋友本来就会互相赠送小礼物。我和珂拉是朋友。其实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想和邻居好友喝杯咖啡。”

“蕾妮,去、去帮玛芝倒咖啡好吗?顺便拿一块小蓝莓蛋糕。”

爸爸叹口气,双手抱胸,背对门口站着。

大玛芝带妈妈走向沙发,扶她坐下,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椅垫受不了她的重量而发出爆裂声响。“说真的,我最近一直拉肚子,想找你商量一下。”

“老天。”爸爸说。

“像爆炸一样。你知不知道什么居家治疗的偏方?老天爷,我的肚子快痛死了。”

爸爸骂了一句脏话,走出小屋,用力摔门。

大玛芝微笑:“男人真容易摆布。好了,终于只有我们了。”

蕾妮送上咖啡之后坐下,这张人造皮懒人椅是他们去年在索尔多特纳的二手家具店买的。

大玛芝看看珂拉又看看蕾妮,然后视线回到珂拉身上。蕾妮相信一切她都看在眼底。“在厄尔的葬礼上,瑟玛的决定应该让恩特很不高兴吧?”

“哦,那件事。”妈妈说。

“我看到他在大路上立了两根木桩,他似乎打算筑墙封住这里。”

妈妈摇头。蕾妮知道她想否认,却说不出口。

“你知道墙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大玛芝说,“挡住外界的视线,不让别人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把人关在里面。”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身体靠向妈妈。“假使他锁上闸门,随身带着钥匙,你们要怎么逃出去?”

“他不会那样。”妈妈说。

“真的?”大玛芝说,“我最后一次和我妹妹说话的时候,她也这么说。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过去改变发生的事情。虽然最后她离开他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离开他了。”妈妈轻声说,难得一次没有转开视线,“所以才会被杀。那样的男人……除非抓到你,否则绝不会罢休。”

“我们可以保护你。”大玛芝说。

“我们?”

“我和汤姆·沃克、哈兰一家、蒂卡,以及卡尼克的所有人。你是我们的一分子,珂拉,你和蕾妮都是。他才是外人。信任我们,让我们帮忙。”

蕾妮真正认真思考这件事:她们可以离开他。

但代价是必须离开卡尼克,甚至阿拉斯加。

离开迈修。

就算逃走又怎样?她们难道要永远逃跑、躲藏、改名换姓?怎么行得通?妈妈没有钱、没有信用卡。她的驾照过期了。蕾妮也没有驾照。还有身份证明文件,她和妈妈真的存在吗?

万一最后还是被抓到呢?

“我办不到。”妈妈终于说。蕾妮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哀伤也是最可悲的一句话。

大玛芝望着妈妈许久,失望刻蚀她脸上的线条:“唉,这种事情需要时间。记住有我们在,我们会帮你。你只要开口就好,就算是一月里的半夜也没关系。来找我,好吗?我不在乎你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只要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

蕾妮难以克制情绪,奔跑绕过茶几扑进大玛芝的怀中。大玛芝巨大的身体包围住她,带来安慰与安心。“来吧,”大玛芝说,“我送你去学校。再过几天,你就要毕业了。”

蕾妮拿起书包挂在肩上。蕾妮用力抱了一下妈妈,低声说:“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然后跟着大玛芝出去。她们快要到车上的时候,爸爸拎着五加仑容量的汽油桶过来。

“这么快就走了?”他说。

“恩特,我只是来找朋友喝杯咖啡。我送蕾妮去学校,反正我顺便要去店里。”

他放下塑胶桶,里面的液体摇晃:“不行。”

大玛芝蹙眉:“什么不行?”

“没有我在,这个家里的人不准出去。外界对我们没有好处。”

“再过五天,她就要毕业了,当然要让她读完。”

“休想,肥婆。”爸爸说,“我需要她在家里帮忙。五天不算什么,反正他们还是会给她那张破纸。”

“你想跟我斗?”大玛芝逼近,手环叮咚作响,“恩特·欧布莱特,假使这孩子少上一天课,我都会打电话向州政府检举你。千万别以为我不敢。你想怎么疯、怎么坏都随你,但你不准阻止这个漂亮丫头念完高中。听懂了吗?”

“州政府才不会在乎。”

“哦,当然会。恩特,难道你要我跟当局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

“你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过我是个大嘴巴的大块头。你确定想逼我?”

“去吧。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就带她去学校吧。”他看着蕾妮,“三点,我会去接你,别让我等。”

蕾妮点头,坐上老旧的万国收割机卡车,布面座椅早已破旧不堪。车子驶过凹凸不平的车道,经过新立起的原木桩。卡车开上大路,扬起一片灰尘,蕾妮察觉自己在哭。

突然间,她觉得难以承受、无法应付。风险太大,万一妈妈逃跑,会不会被爸爸追杀?

大玛芝把车停在学校前面:“你得面对这些事情真的很不公平,但人生本来就不公平。我猜你已经知道了。你可以报警。”

蕾妮转身:“万一她因为我被杀死,那该怎么办?我的人生要怎么过下去?”

大玛芝点头:“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好不好?答应我?”

“好。”蕾妮闷闷地说。

大玛芝靠向蕾妮,打开有点儿卡的手套箱,拿出一个很厚的淡褐色信封:“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大玛芝经常送她东西,蕾妮习惯了,比如巧克力棒、平装小说、亮晶晶的发夹。杂货店打工下班的时候,大玛芝经常会塞点儿东西在蕾妮手里。

蕾妮低头看信封,是阿拉斯加大学寄来的,收件人是蕾诺拉·欧布莱特,由卡尼克商店的玛芝·博梭代收。

她拆开封口时手在发抖。她阅读信件的第一行:“很荣幸欢迎您加入本校……”

蕾妮看着大玛芝:“我被选上了。”

“恭喜你,蕾妮。”

蕾妮觉得麻木。她被录取了。

可以上大学了。

“现在呢?”蕾妮说。

“你去念书。”大玛芝说,“我跟汤姆谈过了,他愿意出学费。蒂卡和我出钱买课本,瑟玛出生活费。你是我们的一分子,我们给你依靠。不准找借口,孩子,一找到机会马上离开。拼命逃吧,孩子,千万别回头。不过,蕾妮——”

“嗯?”

“成功离开之前,务必小心。”

* * *

学期的最后一天,蕾妮觉得心脏快要爆炸或停止。或许她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成为阿拉斯加另一个死亡记录,爱到没命的少女。

夏天来了,炎热漫长的白天,从早到晚操劳,她就快发疯了。没办法和迈修见面,她要如何撑到九月?

“我不能让你走。”他说。

在他们四周,学生有说有笑,收拾东西准备放暑假。

“我们不能见面。”她觉得快吐了,“我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很清楚夏天是怎样的。”从今以后,生活将只剩下劳务。

夏天,鲑鱼洄游的季节,菜园需要时常照顾,山丘上的莓果也成熟了,蔬果鱼货要做成罐头,鲑鱼要切成条之后腌渍、烟熏,还要趁有太阳的时候进行各种整修。所有人都知道永昼有多美,但一眨眼,棉白杨树就会再度变成金黄,开始落叶。白天逐渐离去,黑夜降临。风变得寒冷,雨滴结冰,大地一片雪白。

“我们可以偷溜出来。”他说。

蕾妮无法想象会有多危险。爸爸的状况一天天恶化,哈兰家的驱逐令让他最后的一丝自控也断裂了。他每天砍树、剥树皮,半夜醒来踱步。他不停低声自语,不停敲打、敲打、敲打那面墙。

“九月,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上大学。”迈修说。(因为他知道如何做梦、如何相信。)

“嗯。”她多么希望能够实现,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希望。“到了安克雷奇,我们就只是两个普通的学生。”他们经常互相这么说。

蕾妮与他并肩走到门口,低声向罗德斯老师道别。老师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别忘记今晚要在酒馆举行毕业派对。你和迈修是贵宾。”

“谢谢,罗德斯老师。”

走出校舍,蕾妮的父母在等她,高举着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恭喜毕业!”她猛然停下脚步。

蕾妮感觉迈修的手放在她的后腰上。她相当确定他推了她一下。她往前走,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爸爸妈妈跑过来。她说:“嘿,你们不必这么费心。”

妈妈对她灿烂一笑:“开什么玩笑?你可是全年级第一名呢。”

“整个年级,只有两个人。”她指出。

爸爸搂着她拉过去:“蕾妮,我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名,我以你为荣。现在你终于可以摆脱这所烂学校了,头也不回地离开。再见啦,狗屁学校。”

他们挤进卡车开出去。头顶上,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发出单调的噗噗声响。

“观光客。”爸爸的语气仿佛在骂脏话,音量大到让所有人都听见,然后他微笑,“妈妈做了你最喜欢的蛋糕和草莓口味的因纽特冰激凌。”

蕾妮点头,因为太绝望,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车子开上街道,施工中的酒馆挂着布条,写着:“恭喜蕾妮和迈修!星期五晚上九点盛大庆祝!第一杯饮料免费!”

“蕾妮,宝贝女儿?你的表情很难过,好像掉在路边的一美元纸币。”

“我想参加酒馆的庆祝派对。”蕾妮说。

妈妈往前弯腰看爸爸:“恩特?”

“你要我走进汤姆·沃克的狗屁酒馆,看那些霸占这个镇的人?”爸爸说。

“为了蕾妮。”妈妈说。

“想都别想。”

蕾妮想剥离愤怒,看到以前的他,阿拉斯加、永夜冬季与威士忌揭露他真面目之前的模样。她努力当蕾妮,当他的乖女儿,那个在不复存在的久远时光,在加州赫莫萨海滩骑在他肩上的小女孩。她看过照片,那些照片变成了她的真实。“拜托啦,爸爸。拜托,我想在我的镇上庆祝高中毕业,是你带我来这个镇的。”

爸爸扒了一下黑色长发,留下几条指痕。他看着蕾妮,眼中有着她很少在他眼里看见的东西:爱。破碎、疲累,被懊悔削得只剩下一点点,但依然是爱。不过另一个人也在,躲在阴影里偷看。

“对不起,蕾妮,我办不到,就算是为了你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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