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傍晚。

电锯隆隆运转、噗噗喷溅的声音逐渐平息。

蕾妮站在窗前望着庭院,蓝天慢慢变成深紫色,几点星光从缤纷的天空探出头,但魔幻的夏季日光让大部分的星星难以出现。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晚餐时间,夏季漫长工作的休息时间。爸爸随时会进来,凝重的气氛也会跟着席卷而来。蕾妮毕业派对的剩菜四散地放在盘子里,有胡萝卜蛋糕和草莓口味的因纽特冰激凌——用雪、酥油、水果做的甜点。

“对不起。”妈妈过来站在她身后,“我知道你多想参加酒馆的庆祝派对。你一定想过要偷溜出去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定会那么做。”

蕾妮盛起一勺因纽特冰激凌。她最爱这道甜点,但今晚食不下咽。“我至少想了十种方法。”

“结果呢?”

“结果都一样:丢下你在家里挨他的拳头。”

妈妈点起一支香烟,呼出一口:“他的……这道墙,他不打算放弃。我们以后要更小心。”

“更小心?”蕾妮转身看她,“我们说的每句话都要经过考虑。我们一瞬间就会消失不见。我们假装除了他和这个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妈妈,这些都不够。我们再怎么做,也无法阻止他发疯。”

蕾妮看得出来这些话让妈妈多为难,她好希望自己能像以前一样,任由妈妈逃避现实,假装状况会改善、他会改善,假装他不是故意的、不会有下次,假装。

但现在不一样了。

“妈妈,我申请到阿拉斯加大学安克雷奇分校。”

“我的天,太棒了!”妈妈的笑容照亮整张脸,但很快就消失了,“可是我们负担不起——”

“汤姆·沃克、大玛芝和罗德斯老师会帮忙。”

“钱不是唯一的问题。”

“对。”蕾妮没有转开视线,“确实。”

妈妈呼了一口气。“我们必须妥善计划。”她说,“绝不能让你爸爸发现汤姆介入,千万不能。”

“没错。不过他不会让我去,你也知道。”

“他会让你去。”妈妈的语气很坚定。蕾妮很多年没有听到她这样说话了。“我会强迫他答应。”

蕾妮抛出梦想,让它掠过无限碧蓝的水面,然后啪的一声落入水中。大学,迈修,新生活。

想得美。“你会强迫他?”她闷闷地说。

“我明白为什么你不相信。”

蕾妮的不满稍微减轻了:“不是那样,妈妈。我怎么能丢下你和他单独在一起?”

妈妈露出悲伤疲惫的笑容:“这件事不用再说了,不用。你是雏鸟,我是鸟妈妈。如果你不自己飞,我只好把你推出巢。由你选,无论哪种方式,总之你要和那个男生一起去上大学。”

“妈妈,我爱他。我知道这样很疯狂。”

“宝贝女儿,爱总是这么疯狂,但现在赌上的不仅是爱而已。”

“你认为有可能?”蕾妮让虚无缥缈的美梦稍微凝聚,可以握在手中,以不同的角度和光线欣赏。

“什么时候开学?”

“劳动节 (1) 过后。”

妈妈点头:“好。你必须很小心、很聪明,不要为了一个吻赌上一切。我年轻的时候就会做那种事。我们这么做,九月之前,你不要接近迈修与沃克家。我会想办法存钱给你买客运车票去安克雷奇。把你需要的东西装进避难包,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安排全家一起去荷马。你说要去上厕所,然后趁机逃跑。等爸爸冷静下来之后,我会给他看你留下来的信,说你去上大学了——但没有说在哪里——保证暑假会回来。这绝对行得通。到时候你就知道,只要我们够小心,一定可以。”

九月之前不能和迈修见面。

没错,她需要这么做。

但她真的做得到吗?她对迈修的感情排山倒海,是生命所需,如同潮水一般强大,从灵魂中一个黑暗未知的角落涌出。

她想起和妈妈看过的一部电影,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片名叫作《天涯何处无芳草》,娜塔莉·伍德(女主角的扮演者)深爱沃伦·比蒂(男主角的扮演者),电视、小说里的那种爱,但她失去了他,最后落入疯人院。她终于出院时,他已经结婚生子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们绝不可能那样爱别人,仿佛心脏会停止的爱。

妈妈哭了又哭。

当时蕾妮不懂,现在她懂了。现在她知道爱具有毁灭性,很危险,无法控制,贪婪而野蛮。蕾妮内心也有那种爱的方式,像妈妈一样。现在她知道了,体会过了。

“我说真的,蕾妮。”妈妈忧心忡忡地说,“你要做明智的选择。”

* * *

五月结束了,六月慢吞吞走过。

爸爸每天都在筑墙。到了六月底,所有原木桩都立好了,沿着开垦园的地界每三米一根,椭圆形边界将他们的土地彻底与大路切断。

蕾妮努力压抑对迈修的渴望,但那份感觉似乎有浮力,就算压下去也会弹起。有时候,她明明应该做事,却会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条秘密项链,紧紧握在掌心,尖端刺破皮肤流血。她在脑中列出所有想对他说的话,一次又一次编造所有对话。晚上,她阅读从杂货店免费书箱拿到的平装小说,一本又一本。《恶魔的欲望》(Devil’s Desire )、《火焰与花》(The Flame and the Flower )、《月光狂情》(Moonstruck Madness ):精彩的历史传奇小说,述说女性为爱奋斗,最后被爱拯救的故事。

她知道那不是现实。她很清楚现实与虚构的差异,但她就是放不下爱情故事。这些小说让她觉得女人有力量,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使残酷黑暗的世界一再考验,将她们的毅力逼到极限,但书中的女主角总是能够突破逆境,找到真爱。蕾妮从中获得希望,也借以打发夜色不肯降临的寂寞时刻。

无止境的白天里,她不停操劳,照料菜园,把垃圾放进油桶里烧。她打水,修理捕蟹笼,解开打结的渔网。她喂牲口,捡鸡蛋,修理篱笆。

工作的同时,她心中想着迈修。他的名字有如咒语。

一次又一次,她想着九月没有那么远。

但随着六月结束、七月到来,蕾妮和妈妈被困在开垦园里。爸爸的墙越筑越高,蕾妮开始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七月四日国庆节,她知道镇上的人都在大街上庆祝,她也应该要去才对。

一夜复一夜,一周又一周,她躺在床上,因为太过思念迈修,快得相思病了。她对他的爱——蕾妮想象她的爱是战士,爬过高山,越过小溪,大步走上执迷的边界。

到了七月底,她开始产生各种负面幻想——他爱上别人,觉得蕾妮太麻烦。她无法思考,满脑子只有他、他们;她痛楚地渴望他的触摸,梦见他的吻,假装成他跟自己说话。她开始有种恍惚不安的感觉,所有她碰到的东西都会被毁坏,满心的悲伤、无尽的盼望,混合恐惧之后污染了她。她呼出的气让西红柿永远不会变红,她的汗珠让蓝莓酱变酸,明年冬天当父母吃到她触碰过的食物,会纳闷为什么这么难吃。

到了八月,她快崩溃了。墙即将完工,开垦园连接大路的那一边,两面悬崖中间,矗立着一道用现砍下来的原木筑成的墙。车道上开出三米宽的门,让他们能够进出。

但蕾妮没有心思烦恼墙的问题。她瘦了四斤,几乎没有睡觉。每天晚上,她总是在三四点醒来,站在门廊上想着迈修在哪里……

有两次,她穿上了靴子,有一次她甚至已经到了路口又折返。

她不是一般的青少年,可以随便偷溜出去和男友见面。她必须顾及妈妈的安危,还有迈修的安危。

距离劳动节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她应该乖乖等着在安克雷奇和迈修见面,到那时要多少时间都有。

这样做才明智,但她恋爱的时候并不明智。现在她知道了。

她必须见他一面,确定他也依然爱她。

从何时开始,这个念头不仅是渴望?什么时候变成了确切的计划?

我必须见他。

和他在一起。

不可以,以前的蕾妮说,她是爸爸的暴力与妈妈的恐惧塑造出来的。

一次就好,新的蕾妮说,她是由激情重新塑造出来的,她再也无法否认那样的欲望。

一次就好。

但怎么做?

* * *

八月初,在日照十八个小时的白天,为过冬储存粮食是最重要的工作。他们采收菜园的菜做罐头,摘莓果做果酱。他们在大海、河流、海湾钓鱼。他们熏制鲑鱼、鳟鱼、比目鱼。

今天,他们一大早起床,整天都在河边钓鲑鱼。钓鱼是很严肃的工作,大家都没有心思交谈。钓完之后,他们将鱼运回家,开始保存的工作。又是另一个漫长辛劳的日子。

晚餐时间终于可以休息,他们回到小屋里。妈妈端上麋鹿肉派和培根油炒四季豆。她对蕾妮微笑,努力假装一切都很好。“蕾妮,猎麋鹿的季节就快开始了,你应该很期待吧。”

“嗯。”她的声音在发抖。她满脑子想着迈修。她真的因为相思而生病了。

爸爸戳破酥松的派皮找肉:“珂拉,我们星期六去一趟斯特灵。要买一辆雪地机动车,我们的已经快不行了。我也需要闸门用的铰链。蕾妮,你待在家里照顾牲口。”

蕾妮手里的叉子差点儿掉下来。他是认真的吗?

走陆路去斯特灵至少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如果要载雪地机动车回家,就必须开卡车、坐渡船,船程一趟要半小时。从这里去斯特灵再回来,会耗上一整天。

爸爸继续翻找派的馅料。肉吃光之后,他开始找马铃薯,然后换胡萝卜,最后是青豆。

“我也可以做面包。家里的面包不多了。”蕾妮用平淡的语气说,小心观察他。他会不会听见她心脏狂跳的声音?

妈妈看着蕾妮:“恩特,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们一起去。我不想让蕾妮一个人在家。”

爸爸忙着用一大块面包吸酱汁,没有马上回答,蕾妮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路程很远,三个人全部挤在卡车上很不舒服。她自己在家不会怎样。”

* * *

星期六终于到了。

“好,蕾妮。”爸爸用严肃的语气说,“现在是夏天。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黑熊出没。枪都装好子弹了。在家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去打水的时候尽量发出声响,带着熊哨。我们应该五点就会回来,如果比较晚,八点的时候,你一定要回屋里锁上门。就算外面太阳再大也一样。不准去海边钓鱼。听懂了吗?”

“爸爸,我已经快十八岁了。这些我都知道。”

“好啦,好啦。只有你觉得十八岁很老。你就配合我一下嘛。”

“我不会离开开垦园,也会把门锁好。”蕾妮承诺道。

“好乖。”爸爸拿起装满兽皮的箱子走出去,这些皮要拿去斯特灵卖给皮草商。

他走远之后,妈妈说:“拜托,蕾妮,千万不要闯祸。你就快可以离开去上大学了,只要再等几个星期就好。”她叹气。“你根本没有在听。”

“我在听。我不会做傻事。”蕾妮说。

外面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

蕾妮抱了一下妈妈,然后把她往门口推。

蕾妮目送他们离去。

然后她等候渡船出发的时间,满心焦急。

他们出门之后过了四十七分钟,她跳上脚踏车,快速骑过凹凸不平的车道,穿过木墙敞开的出口,到了大马路。她转向沃克家的路。她猛刹车停在那栋两层楼大木屋前面,下了车之后看看四周。这种晴朗的天气,没有人会待在屋里,有太多事情要做。她看到汤姆在左边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驾驶一辆推土机,移动一堆堆泥土,发出很大的声响。

蕾妮将脚踏车放在草地上,走到草地边缘,往下看着蜿蜒通往灰色卵石海滩的阶梯,虽然很宽敞,但老旧变灰了。海草、泥巴和岩石上四散着破掉的贻贝壳。

迈修站在浅水处,在一张金属台前杀鱼,将银红相间的巨大鲑鱼切成片,挖出亮橘色的鱼卵,小心放在太阳下晒干做鱼饵。海鸥在天上呱呱叫,俯冲拍翅,等着吃残渣。内脏漂浮在水面上,随浪冲到他的靴子旁。

“迈修!”她对他大喊。

他抬头。

“我爸爸妈妈去搭渡船了,他们要去斯特灵。你可以过来吗?我们可以一整天在一起。”

他放下乌鲁刀:“老天爷!我三十分钟后就到。”

蕾妮扶起脚踏车跳上去。

回到家,她帮牲口倒饲料和水,然后发疯一样冲来冲去,尽可能为第一次约会做准备。她准备了一篮食物,然后去刷牙——第二次。她刮好腿毛之后,穿上十七岁生日时妈妈送她的Gunne Sax洋装。她将及腰长发编成手腕那么粗的辫子,在尾端绑上一条螺纹缎带。松垮的灰色毛袜和厚底靴破坏了浪漫情调,但她顶多只能做到这样了。

然后她开始等。她站在露台上等,脚尖点地。右手边,牛羊似乎也在躁动,大概感受到她的紧张。头顶上,天空本来应该是矢车菊蓝,现在却变暗了,乌云滚滚而来,延伸出去,遮蔽了阳光。

九点五十分(他们一定已经上渡船,往荷马开去了,千万不能有差错),拜托不要让他们回家拿东西。

她望着树荫下的车道,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达声,是渔船。这个声音在夏天非常普遍,像蚊子叫一样。

她转身离开车道奔向临海处,正好看到一艘铝制渔船驶进他们的海湾。接近海滩时,马达关掉,小船无声滑行,停靠在卵石海滩上。迈修站在驾驶位挥手。

她急忙奔下阶梯到海边。

船身摇晃,但迈修稳稳站在舵轮前。他下船跳进浅水中,朝蕾妮走来,同时将船拖往岸上。他的笑容、自信与眼眸中的爱意,实在令她迷醉。

一瞬间,一个眼神,几个月来将她紧紧咬住的压力立刻解除。她感到欢喜、青春,深陷爱河。

“我们可以玩到五点。”她因为太开心而笑出来。

他一把抱起她,吻她。

蕾妮笑着,感受到纯粹的喜悦,牵起他的手带他走过海滩上的几个洞窟,离开海滩走上一条小径,通往一小片森林,从那里可以俯瞰海湾的另一头。下方的峭壁凸出一块块岩石。这里的大海汹涌翻腾,剧烈拍打岩石海岸,激起白色喷泉,水滴如亲吻一般落在肌肤上。

她铺好带来的毯子,放下野餐篮。

“你带了什么来?”迈修坐下。

蕾妮跪在毯子上。“一些简单的东西,比目鱼三明治、蟹肉沙拉、一点儿新鲜的豆子、糖霜饼干。”她抬头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约会。”

“我也是。”

“我们的人生好奇怪。”她说。

“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很怪。”他在她身边坐下,然后躺下将她拉进怀中。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可以呼吸了。

他们吻了又吻,至少持续了一个小时。她忘却时间、恐惧,除了唇舌交缠时柔软的触感与他的滋味,她忘却了一切。

他解开她的洋装,只打开一颗珍珠纽扣,刚好足够让一只手钻进去。他因为劳动而粗糙长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肌肤,鸡皮疙瘩改变了她肌肤的触感。她感觉到他抚摩她的乳峰,溜进老旧的棉质胸罩里轻触乳尖。

雷声隆隆。

她因为欲望而变得迟钝,一瞬间还以为是幻听,甚至只是个隐喻。

大雨落下,又快又急,雨水轰炸。

他们慌乱地站起来,笑个不停。蕾妮抓起野餐篮,他们一起奔过蜿蜒的海滨小径,跨过倒下的树干,经过巨大的绿色蕨类,钻进树荫,出来时已经身在小屋旁的峭壁上。

他们一路狂奔,进入屋内才停下,面对面站着凝视对方。蕾妮感觉雨水滑下脸颊,由头发滴落。

“阿拉斯加的夏天就是这样。”迈修说。

蕾妮只是望着他,瞬间全身冒出鸡皮疙瘩,这一刻才清楚意识到,她是多么爱他。

不是妈妈对爸爸的那种爱,不是那种有毒、黏腻、绝望的爱。

她需要迈修,但不需要他拯救她、改造她。

对他的爱是她一生中最清晰、洁净、坚强的感情,就好像睁开眼睛或长大茁壮,发现自己有能力这样爱一个人,直到永远,直到时间尽头,或者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她动手解开洋装,蕾丝领子由肩头落下,露出胸罩肩带。

“蕾妮,你确定——”

她用吻封住他的嘴。她从来没有如此确定。她解开所有纽扣,洋装落下,像降落伞一样围住靴子。她跨出洋装之后一脚踢开。

她解开鞋带,脱下靴子扔在一旁,其中一只打中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她只穿着内衣裤,对他说:“来吧。”然后带他爬上阁楼的房间。

迈修急忙脱衣服,只剩下四角裤,然后拉着她躺在铺了兽皮的床垫上。

她让他解开胸罩拨到一边。他的双手与嘴唇探索她的身体,她从来没想象过可以这样。当他一手伸进她的内裤,她听见自己发出充满需求的低声哽咽。她感觉内裤由双腿滑下,然后消失。

现在她一丝不挂,两人之间只隔着皮肤。她全身每根神经都紧绷到极点,当迈修抚摩她,仿佛响起天籁。

她迷失在他怀中。她的身体自有主张,以一种直觉、原始的节奏动作,好像一直很熟悉,逐渐进入强烈到近乎疼痛的欢愉。

她有如一颗星星,因为燃烧太热烈而炸开,碎片四散飞开,喷洒光芒。结束之后,她落回人世,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或者该说是另一个版本的她,因为爱情而重新排列组合。兴奋的同时,她也感到害怕。过去五分钟彻底改变了她的生命,以后还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吗?现在她拥有这个,拥有过他,以后要怎么离开他?是否永远没办法?

“我爱你。”他轻声说。

“我也爱你。”

这句话感觉太微小、太平凡,无法容纳这么庞大的感情。

她依偎在他身旁,精疲力竭,望着屋顶的天窗,看雨滴打在玻璃上。她知道她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天。这次体验已经开始变成触感交织出的宝藏。

“你觉得上大学会是什么样?”她问。

“就像你和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你准备好要去了吗?”

她点头,但没有说出计划。他一定会认为太不可靠、变量太多。

老实说,她担心当真走到那一步,到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她会无法丢下妈妈。假使蕾妮留下,就必须放弃梦想,那她将永远无法走出遗憾。她无法直视那样残酷的未来。

此刻,在他怀中,一同感受时间所带来的梦幻期待,她什么都不想说。能够像现在这样,已经超越了她的所有梦想。她不希望语言变成高墙,阻隔他们。

“你想谈吗?”他问。

“谈什么?”

“你爸爸。”

蕾妮本能地想说不,要保密。但那算什么爱?她爸爸妈妈的爱不就是因此而毁灭的吗?现在的她比以前更不希望那样。“大概是战争让他发疯了。”

“他会打你?”

“不是我,是我妈。”

“蕾妮,你们母女必须离开这里。我听到我爸爸和大玛芝在商量。他们希望能帮助你们,但你妈妈不肯接受。”

“这件事没有外人想得那么简单。”蕾妮说。

“假使他爱你们,就不会伤害你们。”

他说得好简单,好像数学公式一样。但痛与爱的界限不是一条线,比较像一张网。“安全是什么感觉?”她问。

他抚摩她的头发:“现在感觉到了吗?”

她感觉到了。或许是第一次,但这样太疯狂。她爸爸讨厌迈修,对蕾妮而言,他怀中应该是不安全的地方。“迈修,他完全不了解你,但他讨厌你。”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我们聊别的事吧。”

“例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想你想到快发疯了。”他把她拉过去印上一吻。他们耳鬓厮磨很久、很久,时间只为他们放慢脚步;他们品尝彼此,接纳彼此。有时,他们会说话,悄悄道出秘密,低声说笑,有时完全不出声,只是亲吻。蕾妮学习到借由触感了解一个人的神奇方式。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再度苏醒,但第二次欢爱感觉不一样。他们说过的话似乎带来改变,现实介入。

突然间,她担心他们所能拥有的只有这样,只有这一天,担心她永远无法去上大学,也担心她离开之后爸爸会杀死妈妈。她担心她对迈修的爱不是真的,也担心就算是真的也有缺陷,更担心她会不会已经被爸妈损坏殆尽,永远无法真正明白爱的意义。

“不。”她对自己说,对他说,对宇宙说,“我爱你,迈修。”

只有这件事她确定是真的。

(1)  美国劳动节为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