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饭后,学生们还在缠着夏勉说话,李笠提前离席,手中捏着烟盒和打火机,似乎是去找地方吸烟。

夏勉侧头,看到李笠一边垂头打开烟盒,一边向着露台走去,那个背影单薄得不像正值壮年的男性。

不是说要在饭后给他礼物吗,怎么提前走了?

夏勉转回头,突然觉得面前围了一圈年轻学生的餐桌有些索然无趣。

“你们慢聊。”他说着,从桌前站起身。

学生们赶忙劝说:“不要走啊,学长再跟我们聊会吧!”

“是啊是啊,我们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呢,反正许老师还没有回来,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夏勉拿起李笠给他的烟盒,直截了当地拒绝道:“我还有工作。”

他的语气冷淡,神色也不温和,一群没出过象牙塔的学生面面相觑,不敢出言留他,只能不舍地说“拜拜”。

夏勉走上三楼,进入自己的房间,站在落地窗前看向露台。果不其然,李笠正靠着露台的栏杆吸烟。露台的灯光昏黄,李笠背着夏勉,所以夏勉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还有指尖香烟燃烧的橙色火光。

半分钟后,火光熄灭,李笠离开了。

他一直垂着头,慢腾腾地往室内走。也许是郊区的夜晚风凉,纵使穿着高领针织衫,他还是微微弓起背,伸手拥住了双臂。

他缩成小小一个,埋头盯着脚尖。——

这副模样让夏勉尘封的回忆又开始松动了。

他迅速拉上窗帘,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喉咙却开始发痒,像是犯了本不存在的烟瘾。

他抬起手,注视着李笠给他的烟盒。这是一只银灰色的烟盒,和李笠今天戴的表是一个颜色。他记得以前李笠问过他喜欢的颜色,他说是灰色。

烟盒打开,里面有三根手卷烟。李笠用了很薄的卷烟纸,隐约透出里头褐色的烟丝。滤嘴雪白,直径较小,拿在手里十分纤细,如同一根优雅的女士烟。

夏勉抽出一根烟,才发现烟盒内部还放着一张名片。

他将名片抽出来——

“怡心少儿艺术学校,美术老师,李笠。”

紧接着,是李笠的电话号码和微信,还有这间学校的地址。

刚才夏勉下楼时,听到李笠说自己在中学当美术老师,名片上的这份工作估计是他的兼职。

看着那行熟悉的地址,夏勉愣了一瞬。

如果名片没有作假的话,李笠兼职的公司与夏勉的公司仅有一街之隔,彼此的商业与交通互相交融,步行时间仅在十分钟之内。

夏勉皱了皱眉,喉咙越发痒得难耐。

他放下名片,拿烟点火,泄愤似的将李笠亲手卷的烟送到了嘴边。

烟气吸入,口感比成品烟干涩一些,却比成品烟更加浓郁醇厚,想必尼古丁含量和焦油量都不低。夏勉很少吸烟,但每次吸烟都会深深入肺,这支烟过喉时稍有刺喉感,入肺后顺滑很多,再用鼻腔吐烟,一丝明显的苦味充满了口腔,继而转变为后劲十足的甘甜。

夏勉恍然。

难怪李笠会送他烟。这支烟的味道很像李笠的信息素,苦而回甘,怎么尝也尝不腻。

夜里,三十岁的夏勉梦到了十九岁的李笠。

那年夏勉十八岁,刚考上大学,选了憧憬已久的计算机专业。假期漫长,他将自己的台式机拆成分散的配件,大包小包地带来了母亲的别墅。

在这里,夏勉只和许莘的丈夫与继子相处了几天,他们就出国旅游了,留下夏勉与许莘独处。许莘和他没什么话聊,又忙着招待学生,夏勉就把台式机翻出来,选了一个清凉有雨的午后,将东西散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组装主机,以此打发时间。

“小勉——”

刚装到一半,许莘跑上楼敲响他的房门,“你出来一下,我的学生来了,你跟他打个招呼。”

夏勉扭头对门外说:“就来,等我半分钟”,再匆匆将手上的零件安置好,出门给房门上了锁,才跟着许莘下楼。

“锁什么呀,我又不会偷偷进去。你这样阿姨不好打扫了。”许莘有些无奈。

“我自己会收拾,您放心。”夏勉说。

他对母亲的学生没有一点兴趣。别墅里来了客人,他只会担心他们到处乱跑,闯进他的房间翻乱他的东西。

下楼后,客厅站着一个略显局促的学生,他就是李笠。那年他大一升大二,又是今年来别墅暂住的学生中最先来的,以前没有经验,在别墅也没有学长学姐接应,难免有些不安。

“站着做什么,快坐下。”许莘亲切地招呼道。

李笠拘谨地喊了声“许老师好”,才在附近的沙发坐下。他好奇又胆怯地望了望夏勉,双眼瞪圆,竟盯住他看了好一会。

“哎呀,你进门没有换鞋啊?”许莘低头,看到了李笠那双洗得发黄的帆布鞋。

李笠瞬间涨红脸,缩了缩脚,无处遮掩这双鞋,只能磕巴地解释道:“我不知道哪里有可以换的拖鞋,但是我进来前擦过鞋底了……”

许莘安抚地笑了笑:“我不是怪你,你看,你裤脚都湿了,鞋子肯定也湿透了。我刚刚看你拖行李敲门的时候就想说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打出租车过来,这里离公交站点好远的,你还搭公交车,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夏勉低头看,李笠的裤脚果然湿了,想必那双帆布鞋也进了水。再看他走过的地方,确实没有脏污的脚印,只有几道浅浅的水迹。

夏勉知道母亲没有责怪李笠的意思,只是身为教师习惯性地唠叨罢了。但李笠却羞愧极了,脑袋深深低垂,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这样吧小勉,李笠刚来,对这里还不熟悉,你带他去卫生间教教他怎么用卫浴,让他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好吗?”许莘说。

夏勉暗叹一声,内心极不耐烦,却不想拒绝母亲:“好。”

他站起身,对李笠说:“走吧。”

李笠呆呆地抬头,傻看着他没动。

“跟他去吧。”许莘催促道,“先去拿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缺了什么就让小勉给你拿,不懂的就问他,没事的。”

李笠如梦初醒,低头收回目光,跟在夏勉身后去了卫生间。不知为何,那张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越发红得厉害了,不仅红透耳根,连脖子都泛上了粉色。

“……要用热水的话,先打开这个阀门。平时一楼卫生间没人用,都是用房里的,所以这个阀不常开。你要住一个假期的话,这次打开后就不需要关了。”夏勉带李笠进入卫生间,一边介绍着热水阀门,一边四处打量,看哪里还有不易察觉的细节要提醒李笠。

他也才来这里不久,没有用过一楼的浴室。

“你们这次一共多少人?”他问。

“……一共四个。”

“我妈有没有说你们住哪?”

“都住在那里。”李笠向右边指了指。

“那就是都住一楼。”夏勉说,“你们共用这个卫生间,洗漱用品怎么摆放你们自己商量。阿姨每天都会来打扫,要是你们担心她翻乱你们的东西,可以跟她直说。”

“嗯,嗯。”他边说,李笠边小幅度地点头,不时偷偷看他一眼,又在跟他视线接触之前慌张躲开。

“还有什么问题吗?”

夏勉冷漠地问。

他想回房间了。他明明不是这间别墅的主人,却要像个主人一般领着李笠熟悉环境,这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嗯……还有一个问题。”李笠细声细气地说,“我想问您记得我吗?我叫李笠,木子李,斗笠的笠,草字头那个。我是许老师资助的学生,从小学开始的资助的。许老师说,当时有很多人选,是您选中了我,所以她才资助了我。”

资助?

夏勉想了想,从记忆深处翻出了这桩旧事。

当年他的父母离婚后,母亲与同样投身于艺术,又热衷于慈善事业的人再婚。父亲放下狠话,说他不会再让许莘见到儿子。俩临别前许莘拿了一摞贫困生资料过来,让夏勉帮她选一个,这样就算见不到面,他们共同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就留有一道无形的联系。

面对这些资料,夏勉内心麻木,没有多看,只是仓促地抽了中间的一份。

“这样啊。恭喜你考上大学。”夏勉敷衍地说。

他内心没什么起伏。李笠是许莘资助的,和他关系不大。他不会因此生出优越感,也不会因此看低李笠。

从本质上来说,他和李笠是同一类人。

“谢谢您……”李笠一副高兴过头也紧张过头的样子,眼睛水亮,声音发紧,“我一直想考过来,从小就一直想考过来,我的专业不怎么好,但今年录的学生中我的文化分是最高的。”

“……”

夏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炫耀吗?

“能录上就说明你的专业也不错,继续加油。”夏勉用了一套含糊的说辞。

“嗯!”李笠用力点头,激动得眼睛都红了。

夏勉觉得他有些夸张。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怎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么激动?

而且他们年纪相仿,叫“您”也太奇怪了。

“你洗澡吧,我先出去了。”夏勉说。

“好的,那个……您住几楼呢?”李笠的眼神像藕丝,不舍地黏在夏勉身上,恨不得代替那双不敢伸出的手拽住他。

“我住三楼。”

说完,夏勉打开门出去了。

他一步步地上楼,想着要怎样继续组装他的台式机。可他没想多久,脑中就自顾自地划过一个念头:

李笠是Omega。

他的信息素有淡淡的清苦味,要人细品一会,才尝得出包裹在里面的甜味。所以他甜得一点也不齁人,如果能把这份嗅觉感受转换成味觉,哪怕不好甜食的人也一定会喜欢这种味道。

这时夏勉还不知道,这世上有诸多性激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Alpha和Omega,有人一生不会相遇,也有人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彼此。

他和李笠正是其中一对。

这就意味着,只要他外放信息素,李笠就会为他情动。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随时让李笠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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