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越仲山从小长到这么大, 跌跌撞撞终于混得有点人样, 他坚信是因为自己一直信奉胜者为王、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朋友的准则。

胜者为王即字面意思, 而利益两个字不仅仅代表金钱,它包括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包括人脉、捷径、高收益社交等。

但他不是天生的胜利者, 搞笑点说,他的开局不是一刀999, 而是非酋体格, 所以除此之外, 他更相信,对方为自己付出, 是因为自己身上必定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人类有共性,发自本能的喜爱和厌恶大都相似,而所有惹人喜欢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比方说感情、关怀与尊重。

越仲山没有体验过免费是什么样的感觉, 从最初的羡慕、渴望, 到后来的怀疑, 再到现在的抗拒。

他抗拒免费, 崇尚等价交换,最好永远由自己掌握主导权, 决定开始与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 尽管他的确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江明月仍算是他唯一得到的免费。

越仲山一开始感觉身在天堂,飘飘然, 可他很快就根据自己的经验发现了其中的陷阱。

他们的开始属于交换,但后来的感情,却并不能用钱买来—— 这是江明月说的,越仲山就把它记住。

他与江明月之间太多不同,从大的三观到小的细节处理,越仲山踩到不同就要犯错。

他害怕犯错,以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没人容忍过他这么多错误。

方佩瑶因为他肯配合扎根越家才做他的妈妈,一次软弱就得来“我不要你了”的抛弃警告。他后来倒也没在乎过什么妈妈还是母亲,只是在反复之下得到了充分的经验教训。

二十一岁那年,越仲山负责带他父亲越枚因的其中一个情人去打胎,身体弱,胎没了,人也没了半条命,越仲山在身边都是越枚因手下的医院走廊里挨了飞来一脚,不是很疼,但他年轻,所以觉得极其丢脸,回到车上以后还是红了眼睛。那次都不算他的什么错。

太多了,后来他早就不再恨惩罚自己的人,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时候,没有爱,自然也没有恨。

他只会反省自己还不够强大,反问自己为什么犯错。

可他要努力与江明月和平共处的办法,却又只有试错,得到的惩罚也不再在他身上,而是江明月的失望、难过和眼泪。

他的试错告诉他,江明月不会真的在乎他的威胁,还会因为威胁分手,不喜欢他发脾气时踹门,不喜欢发脾气,会想要吵架但越仲山道歉以后就会很快不提生气的事,袜子要扔脏衣篓,上床要戴套,少叫老婆,没在意过他的钱,妈妈和哥哥排第一名,学习排第二名,朋友排第三名,越仲山不知道排第几名。

虽然越仲山的世界里江明月排第一名,没有人排第二名,他只爱江明月,但因为江明月的爱很多,所以就算越仲山不知道排第几名,江明月仍然在爱越仲山。

越仲山学习正确爱情的方式像一台精确而机械的校正bug的仪器,错一次,记一次教训,下一次触发,程序会给出正确的反应,但程序本身是不懂何为正确何为错误的。

听江明月说了一大段,越仲山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每个字都不接受。

以前他只是没有去理解,记下江明月想要的就好了,可现在他不想接受。

越仲山不由得开始再一次的厌恶免费。

如果江明月可以给他一个标准的答案,要越仲山做什么,江明月才可以只爱越仲山,那越仲山就算死都会去做。

偏偏江明月不给,越仲山也隐约知道,或许江明月不是故意不给,因为江明月没有。

果然没有条件才是最苛刻的条件,这就是免费的陷阱,它使人全程处于随时出局的状态。

越仲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也可以说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商人,他与所有人都计较得失,却唯独不怕江明月的苛刻。

他只怕江明月叫停这场令他漏洞百出的试错。

今天显然又是一局新的试错,可越仲山这台校正bug的仪器不愿意再记下正确答案,他没办法控制的占有欲和害怕一切失去江明月可能的恐惧让他跃跃欲试,想要挑战靠前一位的排名。

“什么叫总会有关系近的,我也天天上班见人,我也跟人做生意,怎么就没人三天两头叫我去家里吃饭?”

江明月坐在办公桌后面,耐心应对:“那是因为我们应酬社交的方式不同,你吃商务餐,我到同学家做客——而且我这几次都没有去,还有,合作伙伴跟朋友能一样吗?”

朋友,又是朋友。

越仲山咬着牙深吸气,最终不敢踹门,换成抬手狠砸一下,砰的一声响。

江明月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越仲山。”

“我没踢。”越仲山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怕他,偏过脸不跟江明月对视,语气很硬,“你又没说不能砸。”

江明月好一会儿没说话,越仲山梗着脖子道:

“你真觉得那么必要?他算你什么朋友,你自己说的,认识三年,今年才熟起来,还是因为你给他七十万……他图你什么,你图他什么?”

江明月听出越仲山的意思是说他蠢,看不出魏东东对他不怀好意,先对他有意思,后来又看上他的钱。

但后半截没懂,“你图他什么”,显然越仲山疑神疑鬼,认为江明月对魏东东的感情也超过普通朋友,就算不是喜欢,也没那么简单。

可魏东东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越仲山产生这样的嫉妒和忌惮呢?

背景、社会地位,甚至相貌,越仲山都明显优于魏东东,但只因为江明月的一点亲近,就可以令越仲山这样警铃大作。

之前江明月认为没必要太过于要求越仲山理解他所说的单纯的友谊,掺杂了金钱反而不好的观念,这时候他却又觉得自己的耐心太少,试图对越仲山解释:

“你讲讲道理,事情是你找人帮我办的,钱也不是我给到师兄手里,他甚至不知道这钱是我的,相反,要是他知道,不说不会要,我们也根本不可能这样相处。”

越仲山因为他的“师兄”和“我们”气得牙根痒痒,侧过身正对着书房朝里开的门,又要砸一下,被江明月叫住:“你还砸。”

拳头停在半空中,江明月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跟我说着话,使劲儿生气砸门,叫愤怒转移,你这么生气,想打的人是我。”

他语气像是科普,一番话却简直让越仲山魂飞魄散。

“我没有!”他急急地转过脸,恨不得掏心掏肺给江明月看,“我什么时候想打你?你打我还差不多,扇我都不知道多少回,我碰过你一下?”

江明月不说话,只看他。

越仲山几个大步过去,绕过书桌站在江明月跟前,摊开手给他看,不知道生气还是着急,手都抖了:“没用力!没有使劲儿生气砸!”

“刚才那么大声音是什么?”

“那门脆,碰碰就吱唔。”

“你还说话那么大声。”

“刚才离得远,我怕你听不见,现在开始小声。”

“说我扇你不知道多少回,都记着呢,等哪天报仇是吧。”

江明月打他,都是因为在床上被惹急了,弄怕了,而且扇在下巴上,根本没力气,越仲山被扇得心里甜滋滋,根本不是江明月说的那个意思,急得表情更凶了:“我报什么仇,你别冤枉好人,老婆扇一下怎么了?高兴就抽,现在就来。”

他抓江明月手往自己脸上招呼,可看江明月嘴巴一抿,他又不敢动了。

“松开。”

越仲山松手,被江明月拉过去看了看,砸出那么大动静,还真的一点没红:“下回打门相当于打我,按家暴处理。”

越仲山憋屈道:“行,你老大,门老二。”

江明月退后一步,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

越仲山个高腿长不好摆弄,但碰上江明月,就似个提线木偶,戳戳就动。

江明月一手搭在他肩上,表情缓和了很多,还有点哄他的意思:“我都不知道你犟什么,还是你觉得我随便,认识个人就会喜欢。”

越仲山不同意他后面那两句,也不高兴他这么说自己,把江明月拉过来,抱住他腰,脸贴过去,声音闷着:“你不喜欢别人,可你对人好,对谁都好,没有亲疏远近,别人也会来喜欢你。”

江明月的另一只手放到他后颈:“你还知道亲疏远近,有亲就有疏,没听见谁只有一个亲,就把疏全不要了。而且我没对他们有多好,魏东东,还有我那个室友马家琪,”看他听见名字就加了力气搂自己,江明月按了按他肩膀,“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不是没被人喜欢过,难道就什么都不懂?”

“总之你就还是这样。”半晌,越仲山说,“为什么你不能只跟我好。”

他这句话讲得太幼稚,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这么说。可又比发脾气的时候听着还认真,抛去愤怒,简直是委屈了。

江明月也不觉得自己还能讲什么道理了,没有效果,也没有意义。

除此之外,他也发现自己心里有了妥协,甚至开始自问,如果越仲山那么强烈地要求,为此几番争吵,只希望他减少一点跟亲密关系无关的人的往来,希望他多爱他一些,为什么他就不能做到呢?

没等他想明白这事,越仲山道:“对不起,我没忍住发脾气。”

江明月叹了口气,说:“没要你道歉……也没不让你发脾气,你憋着就给我来个大的,现在这样挺好的,有不高兴的地方就说。”

越仲山“嗯”了声。

“嗯是什么意思。”

“不高兴就说,不许踹门,不许砸门。”

刚才阿姨听见他们又吵又砸东西,声音主要是越仲山的,砸门的也大概率是他,很担心地出来看了好几回,因为书房门大开,所以倒是看得清楚,两个人好歹没动手,她才没上去掺和。

晚饭早就好了,听见里头没动静了,阿姨等了一会儿,试着去叫,就见江明月和越仲山都在书房门口站着,江明月试着捶了两下,什么声音都没有,抬眼看越仲山:“不脆啊,根本没声音。”

越仲山冷着脸,又好像有些局促。

江明月的眼神在他脸上上下扫了两遍,他立正似的,一动不动。

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阿姨赶紧说:“吃饭了,马上七点,再晚吃了不好消化。”

又是吵了不清不楚的一架,江明月没说让步,越仲山也没说改了吃醋的毛病,但又好像和好了,晚上越仲山一言不发地弄他,最后关头时把眉毛皱着,一张俊脸上刻着冰霜一样,没等江明月答应,一把扯了套子,进得很深。

两个人汗津津叠在一起,都好一会儿才回神,越仲山毛毛躁躁地满脸亲他,含糊着问:“怎么不打一下?”

江明月还在喘,好长时间,才说:“怕你攒着报仇。”

越仲山顿了顿,又露出点忍着憋屈的表情。

江明月推他让他从自己身上下去,一边说:“你砸门的样子我二十年都不忘,时时警醒,分秒牢记。”

越仲山沉默了一会儿,在憋屈里显出点高兴:“记二十年?”

江明月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了,也不打击他,很累地翻过身说:“记一百年。”

到了五一,江明月回了趟家。

最近论文改得差不多了,他精神才活络了点,徐盈玉叫厨房做了一桌他爱吃的,问他跟越仲山什么安排。

“他又去临市一趟,事不多,我跟他去,就当玩了。”

徐盈玉点点头:“散散心也好。”

她又关心江明月的论文,实在是因为每次跟他打电话、视频、聊微信,江明月都无时无刻不提到自己的论文,到现在,全家人都已经知道他写论文写得很垃圾了。

江明楷对此发表评价:及时认清自己,挺好。

但他今天又很诡异地有一点突发的热心肠,叫江明月:“要不要帮你看看,到底有多垃圾。”

江明月随身带着电脑,怀疑道:“你看得懂吗?越仲山都不懂,你们只知道骗钱。”

江明楷不耐烦道:“他不懂我就不懂?”

江明月道:“是啊,你还没他读的书多呢。”

江明楷失去耐心,江明月下一秒就说:“发给你了,谢谢哥哥。”

过完了五一,又过了好久,查重都结束了,江明月突然想起江明楷突如其来的热情,虽然也不叫热情吧,但总归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就去问了问。

江明月:【哥,你看我的论文发现什么问题。】

江明楷回消息挺快:【没问题。】

江明月:……

江明月:【哦。】

过了会儿,江明楷说:【不是我看的。】

江明月:【?】

江明楷:【图片】

是一张聊天记录的截图,备注就是逢汀,头像是熟悉的头像,江明楷发了个论文过去,逢汀说:【我不懂这个啊,你记得我刚上大学吗?】

江明楷没给他回,中间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两天,逢汀说:【找老师看了一下,说挺好的,本科生写成这样可以了,规规矩矩的,就是怎么标题叫垃圾的第五稿啊,这样可以定稿了,文档里的第四稿也可以,早就没必要大改了。】

逢汀又发了一条:【上面是老师的原话。想你了,周末可以去找你吗?】

越仲山从背后搂着他,能完全看见江明月的屏幕,半晌,幽幽道:“魏东东跟你说什么?”他背诵似的,“问题不多,但还得改,这样不好过。”

江明月觉得他的关注点奇特得很搞笑,翻了个身面对他说:“逢汀好甜啊,我要是江明楷,我也喜欢他。”

越仲山:“……”

越仲山:“他故意拖着你。就为跟你多接触。”

“好。”江明月说,“明天不理他了,真坏,叫我去学校我就说没空。”

越仲山没想到他这么干脆,一时间不知道该先惊讶,还是先说自己不信,恍惚感觉自己是被耍了。

江明月已经收了手机,闭眼缩进了被窝里,催他:“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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