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工作是一种解脱。苏利不想休息,不想失去将思绪收拢起来的专心致志。但她实在太疲倦了,以至于注意力逐渐下滑。一整个早上,大部分时间底比斯都和她一起在通信舱内工作。他们没有谈论那次舱外活动—除了手头的任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苏利对这沉默心怀感激。让新通信系统重新运作起来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担心哪怕是最微小的同情姿态都会使她恢复原状,重新回到隔间,拉上隔帘,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到的却是隐匿在白色太空服里的黛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底比斯建议他们休息一下,去吃午饭。

苏利看着底比斯在前面滑下入口。她第一次发现,即使是在失重情况下,他的肩膀也已经变了形。底比斯似乎被掏空了,像一管快要用完的牙膏,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考虑过其他宇航员的感受。这不仅是她的悲剧,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悲剧。大家都看到黛维飘走了:苏利是在现场,但其他人也通过头盔摄像头看到了一切。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在循环播放着同一个瞬间,而不只是她自己。她必须提醒自己,痛苦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等底比斯在“微型地球”着陆后,她也滑下入口,感受着重量重回身体。

所有其他宇航员—底比斯、哈珀、泰尔和伊万诺夫—都围在桌旁等着她。她看到泪水从伊万诺夫的脸颊上滑落,然后意识到自己也哭了,默默地释放着从早上醒来就开始在眼里积聚的泪水。她舔了舔落在嘴唇上的一滴咸咸的泪,和他们一起坐下。他们传递着最后一盘用锡纸包着的牧羊人派,那是他们为特别场合预留的食物。他们默默地吃饭,又传递了一遍盛着派的餐盘,各自吃了一些。吃完派、清洗干净餐盘后,伊万诺夫握起泰尔和哈珀的手,其他人也照办了。他们低下头,下巴抵着胸口。

“‘以太号’失去了她最小的女儿。请保佑她。”伊万诺夫说道。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良久,等脖子开始疲惫时,底比斯抬起头,加了一句:“我们爱她。”话虽不多,但都发自肺腑,也很有帮助。他们在“以太号”上的日子漫长、艰苦而又美好。自始至终,在座的每一位都十分爱护黛维。苏利看着她的伙伴们,突然领悟到他们就是她的家人—他们一直在一起。

0027

那天下午,他们收到了一星期前主通信天线盘脱离飞船后的第一个信号。苏利旋高声音按钮,这样她和底比斯就能沉浸在欧罗巴探测器重新传回的遥测信号中,重新收听它们通过扬声器发出的低响了。苏利检查了所有机器,确保它们能正常接收信号,又把所有东西拷贝到硬盘上。舱外活动实现了他们最初的目标—至少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而非一无所获。苏利想起黛维挣扎着保持清醒时对她说过,已经迟了。苏利能感觉到自己正笨拙地抓着天线杆,能看到她朋友面罩上的玻璃闪着光。她再次感受到当她紧紧抓着天线、看着黛维死去时的无助:无法移动,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可怕问题进行补救,哪怕相隔只有几英寸。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怀疑,黛维怎会没有提前意识到呢—她是否已经看到太空服里的含氧量下降,感觉到了问题,却什么也没说呢?苏利永远无从知晓了。

她转过身来,听见扬声器里传来模糊的声响和跳跃不定的信号。还有工作要完成,她一股脑儿扎进去,从一台机器飘到另外一台机器,检测收到的信号,修改静噪设置。信号逐渐更为清晰,回应也更加柔和。等这一天结束时,她和底比斯已经尽力将新通信系统调整完毕。信号收发状况都比以往更好。若外面的世界真有人试图唤他们回家,他们一定能听到。

底比斯离开后,苏利留下来继续收听。她产生了一种……说联结感不太确切,因为外部没有可供联结的东西,但她觉得不那么孤单了。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铺好了电磁红毯,只等有人联络。倘若无人响应,空等一场,即使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努力和牺牲之后依然未能实现目标,也不是她的责任了。她已竭尽全力。他们都已竭尽全力。她正在远离搅动不息的失落与隔绝,进入一个更为安静的时空—在那里,指挥中心的信号向他们飞奔而来,她也已做好了准备,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苏利回到“微型地球”时已经很晚了。她发现泰尔仍待在老地方,拇指悬在一台游戏控制器上,但有一个显著的区别:伊万诺夫坐在他身旁,手里握着另一台控制器。她从没见过他们俩一起玩游戏。伊万诺夫的金发从额际向后梳,红润的脸颊因为比赛而焕发光彩,他那惯常坚硬如石的面容显得不那么僵硬了。泰尔看起来激动不已,棕色的眼睛睁得老大,对着屏幕龇牙咧嘴,脸颊上毛茸茸的黑胡须比平常更为浓密,仿佛他的毛囊也在对拥有一个真实对手这样的新奇之事有所回应,而且那还是一个他非常想打败的对手。这两个男人没有看她,沉浸在游戏的挑战中。苏利沿着离心舱的环形道走到长餐桌旁。哈珀和底比斯面对面坐着,在玩“五张抽” [36] ,用底比斯工具箱里的螺母和螺栓下注。苏利在底比斯身旁坐下,看着他们玩。

“底比斯告诉我,我们的通信恢复正常了,又能工作了。”哈珀一边说道,一边放下一个葫芦 [37] 。底比斯吹了声口哨,扔下自己的一手牌。

苏利点点头:“恢复正常了。但还没收到什么信号。”

“你要加入吗?”底比斯一边问她,一边用优雅的棕色的手洗牌。肉粉色的指甲在扑克牌上动来动去,像是小巧的蝴蝶。

“不了,谢谢,”她说,“我看看就行。”

“我们马上就要搭载火星的轨道了。”在哈珀切牌时,底比斯说道,“然后再借助弹射飞行回到地球。我觉得等我们更靠近了,捕捉到微弱信号的机会就更大。”

她望向伊万诺夫和泰尔,他们依然专注在游戏上,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比赛。她又看向底比斯和哈珀。底比斯没有拿起手牌,而是按在桌上,掀起一角看了看。哈珀注意到她仍然盯着底比斯的手。

“你确定你不想玩吗?”哈珀问。

“我确定,”她说,“我得回趟通信舱。有点事情忘记做了。”她从桌旁起身。

“你不打算吃点东西吗?我们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哈珀说,“有一些烤宽面条。我们给你留了些。”底比斯放开牌角,纸牌弹回了桌上。她从厨房里拿了一份果皮,给哈珀看了一眼,然后放进了口袋。她不打算吃,但是哈珀宽心了。离开“微型地球”时,她听到伊万诺夫胜利的呼喊,伴随着泰尔低沉的叹息。

她慢慢穿过温室走廊,让航空养殖的植物的勃勃生机填满自己。它们压制住思想,用颜色填满她的脑袋,让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都渗透着绿意—绿色,是家的颜色。她不确定能否维持现状,让这份葱郁的安宁持久下去。但她一这么想,其他那些思绪就奔涌回来,浓郁的碧翠便褪色了。现实太过沉重。她不过是迷失在混沌海洋里的一小段意识,与“以太号”相差无几—在真空中穿梭,薄弱的外壳在宇宙强大的力量面前日渐脆弱,一路上伤痕累累,正如他们生活其上的这艘飞船一样。

苏利在控制舱的入口处停下,但是没有进去。她要远离穹顶之外游荡着的黑暗。她转过身,将自己推向通信舱,提高了沉默的扬声器的音量,让传来的声响将她吞没。她心想,这里已经沉寂太久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扫描,试图找到一些同样正在漂流的伙伴。她找到一台仍在绕火星环行的旧自动勘测器,找到了第一拨进行土星探测的“卡西尼-惠更斯号” [38] ,还收到了一直期待听到的“旅行者三号”的信号。这个漫游者正向太阳系边缘移动,穿过太阳风层顶 [39] ,进入奥尔特云,直至进入星际空间。接收到的遥测数据稀疏零落,且均为基础数据。自她上次搜索至今,“旅行者号”的一些功能已经关闭。从等离子体读数可以推测,“旅行者号”已经离开太阳系,进入了新的恒星系。

她在通信舱内待了几个小时,听着声音,看着屏幕。当她回到“微型地球”时,其他人要么已经睡下,要么隐匿在自己的隔间里,阅读灯的亮光照在隔帘上。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关进隔间,哈珀便拉开了他的隔帘。他半个身子已经在睡袋里了,背靠在墙上,腿上的平板电脑亮着光。

“你回来了,”他说,“你忘了做什么?”

她想不到什么令人信服的事情,会让她花这么长时间。说出真相更容易些。“我没忘什么事。我只是……想要再听一会儿。”

他点了点头:“但你没事吧?”

“嗯,”她说,“就是累了。”她抓着自己的隔帘。“晚安。”她说,然后拉上帘子。

“晚安。”他小声咕哝,然后她听到他咔嗒一声关了灯。

她在黑暗中平躺了许久,睁着双眼,观察着自己隔间里的各种阴影。床尾堆着小山般凌乱的衣服,她今天穿过,明天还会继续穿。墙上是露西那张方方正正的照片。头顶上是深色球状的阅读灯。不一会儿,她睡着了,梦到自己乘着“旅行者三号”飞行,朝远离而非靠近家园的方向前进。她在梦中感到无忧无虑,感到安宁。她依偎在“旅行者号”的抛物面天线中,像一只困倦的猫咪那样蜷缩起来,望着外面的黑暗,意识到自己已经比预想中走得更远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宇宙的尽头,因此快乐无比。

0027

他们五个人在长桌上吃过早餐后,简要商量了下阶段的安排。在泰尔说起轨道计划时,苏利正在用吸管喝橙汁,她出了洋相,引来众人围观。泰尔说,他们经过火星时,可以跳上它的轨道,然后再跳下来,像是使用一条星际高速路一样,那时他们离火星本身也相对较近。泰尔继续解释火星轨道的复杂性,以及如何准确利用它的重力达到他们的目的,但在那之后,苏利就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她失神地思忖着泰尔脑袋后方那面柜子的质地,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吸完了橙汁,但还在吮吸着吸管,发出不礼貌的声响。泰尔停止说话,看着她。她愣住了,停止吮吸,然后他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说,我知道我们远远看到火星已经有一阵子了,但如果你想看得更仔细,接下来几天会是理想时间。”

她再一次走神。哈珀接过话茬儿,在“以太号”越来越靠近地球的最后这段旅程中,给所有人安排了任务。苏利适时地点点头。终于解散之后,她直奔通信舱。她已经没时间补救木卫探测器的数据了,她想确保现在接收的数据能够正确记录并归档。哪怕她得出的结论、做出的假设依然没有听众,输入数据这种直接的劳动也能令她甚感安慰,有助于让她从未知的旅程中转移注意力。苏利工作了几个小时之后发觉自己很饿,她从昨天开始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塞进口袋的果皮,一边撕包装,一边编录遥测数据。

她在工作的时候想到了火星,想到它那多坑的红色地表、橘色的尘土,以及干涸的河床。她想起曾经的殖民地计划—几年前有个美国主导的太空任务,主要是进行地质勘查,同时也在搜寻潜在栖息地。在“以太号”出发前,一家私人太空旅行公司已经准备在火星上建造永久居留地了。据说只需要几年就能实现—但显然,现在已经太迟了。

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颗红色行星,让她很兴奋。两年前,他们出发时曾从远处看到火星,但时间短暂。那时他们关注的是其他事情—是富有吸引力的木星,尚未有人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颗星球。至于现在,火星的重要性主要在于它毗邻地球。它是他们抵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个路标:快到了。苏利又花了几个小时处理木星遥测数据,然后一边回忆着昨晚的梦,一边将接收频率改成与“旅行者三号”同步。她调拨信号时恰好听到一阵尖厉的哨声,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无论她怎么尝试,也无法倒回去—有的只是前一刻信号所在频率上的空正弦波。等她终于放弃时,已经很晚了。探测器的信号已经消失。也许是电源终于用尽,也许是其他东西发生了故障,使它的通信系统无法使用,抑或它已经漂流到他们无法企及的地方。也可能有一天,她会重新收到它的消息,现在或许是有东西挡住了信号传播—路上的一颗行星甚或是一颗小行星—但她不觉得是这样。她在通信舱内的寂静里飘浮了许久。最后,她祝福了“旅行者号”,与它就此诀别。

是时候把注意力集中到地球上来了—不是她离开时的那个地球,而是她即将返回的那个地球。几个月以来的回忆和悲伤,她抛下与失去的人,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她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她耽溺于回忆已经太久了。此时此刻,她终于允许自己朝前看。她没有感受到希望,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她已经为它腾出了地方。苏利调整波长,开始扫描频率:大多数时间是在收听,偶尔会发送信号,其他时间则搜索着一个又一个频段。扫描过特高频和甚高频的所有频率后,她又从头开始。外面一定还存在着什么。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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