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的责任是保护她。

从一开始他就隐约察觉到,他们之间奇特的交流之中有这个部分。

蕾妮是他的北极星。他知道这种话很蠢、很娘、很滥情,大家一定会说他还太年轻,不会懂这些,但他不是小孩子了,失去母亲让他一夜长大。

他当年无法保护妈妈、拯救她。

但现在他变强了。

昨晚他整夜抱着蕾妮,感觉她因为噩梦而抽动,听着她啜泣。他知道那种感觉,在梦魇中看着妈妈受苦。

当第一抹日光逐渐穿透橘色帐篷侧边时,他放开她,微笑着听她打呼的声音。他穿上昨天的衣物,套上健行靴,走出帐篷。

乌云强行占领天空,低垂在步道上。微风无力,感觉比较像叹息,现在已经接近八月底了。夜间树叶纷纷变色,表示秋天快到了。

迈修在昨晚火堆的黑色余烬上重新生火。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弯着腰,手臂放在大腿上,注视着摇曳的烈焰。风变大了,火焰被迫舞动、变小,然后又熊熊燃起。

此刻独自坐在火边,他在心中承认他担心自己做错了,不该带蕾妮来这里,不该把珂拉留在那里。他担心一转身就会看到恩特由步道杀过来,一只手拿着来复枪,另一只手拿着威士忌。

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蕾妮,因为即使一切顺利,她成功逃跑并拯救妈妈,她的心里还是会永远有个破洞。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失去父母,无论他们有多好或多烂,孩子依然会永远哀伤。迈修为有过的母亲哀伤。他猜想蕾妮应该会为了得不到的父亲哀伤。

他将露营用咖啡壶放在营火上。

他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然后尼龙帐篷的拉链打开。蕾妮拨开帐篷,走进晨光中。她编辫子的时候,一点雨滴落在她的眼睛里。

“嘿。”他送上一杯咖啡。另一点雨滴落在金属咖啡杯上。

她双手接过,放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弯腰枕在他的大腿上。又一点雨滴落下,敲响咖啡壶,发出咝咝沸腾声之后蒸发。

“真不是时候。”蕾妮说,“大雨随时会下。”

“冰河山脊有个山洞。”

她抬头看他,眼神中的痛楚令他无法呼吸:“我不能抛下她。”

“可是你妈说——”

“我很害怕。”她小声说。

他听出她的语气充满犹疑,明白她不只是说出她很害怕,而且是对他有所求。

他明白。

她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她担心做错选择。

“你觉得我该不该回去找她?”她问。

“我觉得……你必须守在所爱的人身边。”

他看到她安心了,也看出她的爱。这份爱将他充满,让他感到实在。

“我……说不定不能去上大学了。你知道吧?如果要逃跑,我们就必须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无论你要去哪里。”

她深吸一口气,脆弱的模样让他觉得她随时会崩溃:“迈修,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

“什么?”

她跪在他面前潮湿的地上,冰凉的双手捧住他的脸,亲吻他。她口中有咖啡的滋味。“全部。”

之后,感觉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迈修知道蕾妮既害怕又心慌,除了妈妈她什么都没办法想,她刷牙、收睡袋的时候,泪水不停地涌出。他也知道不能够回去,她有多不放心。

他要救她。

一定会。他会想出办法。他可以报警、找媒体、请爸爸帮忙。说不定他会亲自去教训恩特。恶霸都是孬种,只要遇上更凶的人就会收敛。

绝对行得通。

他们会让恩特远离蕾妮和珂拉,让她们展开新生活。蕾妮还是可以和迈修一起上大学,或许不会去安克雷奇,或许甚至不是在阿拉斯加,不过谁在乎?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这世上总有个地方能让他们找到全新的开始。

他们吃完早餐之后收起帐篷,在步道上走了十五米,暴雨滂沱落下。他们所在的地方非常狭窄,无法并行。

“不要离我太远。”迈修大声说,音量压过暴雨狂风。他的外套发出像扑克牌洗牌的声音。雨水把头发贴在脸上,让他看不见。他往后握住蕾妮的手,却因为湿漉而滑开。

雨水在花岗岩步道上形成小河,让岩石变得湿滑。左手边,柳兰承受不住风雨侵袭,颤抖着倒下。

步道变暗,浓雾滚滚而来。迈修猛眨眼睛,想要看清楚。

雨水狂打在他的尼龙兜帽上。他的脸湿透了,雨水流下脸颊、钻进领口,在睫毛上凝结成水珠。感觉世界很不真实,他的左手边是树林,右手边是深不见底的花岗岩峭壁。

他听见声音。

尖叫。

很接近。

他急忙转身,发现蕾妮不在后面。他奔向前,大喊她的名字。一根树枝很用力地打中他的脸。这时,他看见她了。她在后面大约六米的地方,偏离步道往右走。他看到她踏错一步,双手挥舞尖叫。她脚步一滑,即将坠落。

她尖叫着他的名字,拼命保持平衡,努力想站稳,伸手抓东西——什么都好。

然后她不见了。

“蕾——妮!”他大喊。

她摔下去了。

* * *

痛。

蕾妮醒来时身在恶臭黑暗中,大字形躺在烂泥里,因为疼痛而无法动弹。她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雨水落在岩石上,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动植物死去的腐败味。

她的胸腔里有东西断掉了,可能是一根肋骨,她相当确定。她的左手臂好像也有问题,不是骨折就是肩膀脱臼。

她整个人躺在避难包上面,很可能是背包救了她的命。

真讽刺。

她将避难包的背带从肩膀上拨下,虽然就连最微小的动作也会引起强烈剧痛,但她硬是忍住。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脱离背包,好不容易成功之后,她躺在那里,双臂双腿敞开,喘着气,觉得想呕吐。

快动呀,蕾妮。

她咬牙翻身,落在滑滑的深泥潭中,用四肢撑起身体。

她呼吸急促,全身疼痛,努力不哭,抬起头看看四周。

一片漆黑。

这里很臭,腐臭与霉味。地上烂泥很深,山壁是一大片湿滑的岩石。她失去意识多久了?

她缓缓往前爬行,将断臂抱在身上。前面有一道光,照亮一块被光阴与水滴切割成茶盘状的岩石,她缓慢痛苦地爬过去。

因为太痛,她呕吐了,但她继续前进。

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爬上中间凹陷的扁平岩石,往上望。雨水让她什么都看不见。

上方远处,她隐约看到迈修的红外套,而他的脸只是一片苍白椭圆。大雨几乎冲刷掉他的身影,蓝色牛仔裤变成近乎黑色。“蕾……妮……”

“我在这里。”她想大喊,但胸口的剧痛让她无法大口吸气。她挥舞没有受伤的手,但她知道他看不见。头顶上的开口很狭小,顶多只有浴缸那么大。大雨从开口落下,雨声在黑暗洞穴中震耳欲聋。“去求救!”她尽量大声说。

迈修由石壁探出上半身,伸手抓住顽强长在峭壁上的一棵树。

他想下来找她。

“不行!”她大喊。

他的一条腿跨出岩壁,往下移动几厘米,找寻可以踏脚的地方。他停下来,可能在评估状况。

这就对了,不要下来,太危险。蕾妮抹抹眼睛,努力在暴雨中看清。

他找到一个可以踩的地方,爬下边缘挂在那里,在岩壁上进退不得。

他停留了很久,灰色岩壁上一个大大的红蓝叉叉。终于他伸手抓左边的树枝,拉了几下确定够不够稳。他抓着树,稍微往下移动到另一个踏脚处。

蕾妮听见石头落下的声音,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接下来的状况在她眼中有如惊恐的慢动作。

树从岩壁上连根拔起。

迈修跌落时依然抓住树。

岩石、石板、烂泥、暴雨,迈修摔下来,大量落石吞没了他的惨叫。他翻滚落下,身体撞断树枝、击中岩石,弹起又落下。

她用手臂遮住脸转头躲避掉落的碎石,无数石块砸在她身上,其中一颗割伤她的脸颊。“迈修。迈修!”

看到那颗大石头落下时,她已经来不及闪躲了。

* * *

蕾妮和妈妈在图特卡湾,坐在爸爸捡回来的独木舟里。妈妈在聊她最爱的电影《天涯何处无芳草》。年轻人相爱却悲惨收场的故事。“沃伦爱娜塔莉,看得出来,但这样还不够。”

蕾妮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她和妈妈在偷懒,过着另一种人生,抛开小屋里等着她们去做的无数杂务。

这种日子,妈妈称之为“青鸟日”,但是在清澈的蔚蓝天空中,蕾妮只看到一只白头鹰张开约一点八米长的翅膀翱翔而过。不远处,一块凸出海面的嶙峋岩石上,一群海豹躺在一起,对着白头鹰咆哮。滨鸟呱呱叫,但不敢靠近。一棵树最高的枝丫上,挂着一个闪亮的粉红色小型犬项圈,就在巨大的鹰巢边。

一艘船发出嘎嘎引擎声经过独木舟,平静的海面掀起波澜。

观光客挥手,纷纷举起相机。

“简直像没见过独木舟一样。”妈妈拿起桨,“好啦,我们该回家了。”

“我不想这么快结束。”蕾妮抱怨道。

妈妈的笑容很陌生,感觉不太对劲儿:“宝贝女儿,你必须救他,救你自己。”

突然间,独木舟左右剧烈摇晃,船上的所有东西都掉进水里——瓶子、保温罐、背包。

妈妈尖叫着从蕾妮身边翻滚而过,跌进水中之后消失了。

独木舟恢复平稳。

蕾妮急忙趴在船边往水里看,大喊:“妈妈!”

一片锐利如刀锋的黑色鳍肢出现,从海底不断、不断上升,最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几乎像蕾妮一样高。虎鲸。

鳍肢挡住太阳,天空瞬间变黑暗。阳光消失,黑幕降临,一片漆黑。

蕾妮听见虎鲸破水而过,离开水面带起的水花四溅,气孔喷气发出像打呼的声音。她闻到它口中鱼肉腐臭的气味。

蕾妮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她的头阵阵抽痛,嘴里有血味。

世界确实一片漆黑,弥漫腐臭,令人作呕。

她抬起头。迈修挂在上方开口处,悬空卡在两面石壁中间,他的脚垂在她头顶上,因为背包卡住而没有掉下来。

“迈修?迈修?”

他没有回应。

(说不定他无法回答,说不定他死了。)

有东西滴在她脸上。她伸手去抹,闻到血味。

她挣扎着坐起。剧痛让她难以忍受,她吐得满身都是,再次昏过去。她醒来时,闻到胸前呕吐物的臭味,差点儿再次呕吐。

快动脑,想办法救他。她是阿拉斯加人。她擅长求生,可恶。求生是她最会的事,求生是爸爸一直教她的事。

“迈修,我们运气不错,这是岩隙,不是熊窟。”至少不会有熊摇摇晃晃走进来找地方睡觉。她一寸寸绕洞里一圈,摸索湿滑的岩壁,没发现有出口。

她爬回茶盘状的岩石上,抬头看迈修:“好吧,只能从上面出去。”

他的一条腿不停滴血,滴滴答答落在她身旁的岩石上。

她站起来,制订逃脱计划。

“你挡住了唯一的出口,所以我必须把你弄下来。背包是最大的问题。”背包的宽度刚好让他卡住。“只要把包包从你身上取下,你就会掉下来。”

掉下来。这个计划感觉不太妙,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好吧。

怎么做?

她小心移动,将麻木的手塞进裤腰,半滑半跌离开扁平岩石,落入黏糊糊的烂泥中。剧痛刺过她的胸口,她不禁倒抽一口气。好,她想着,肋骨、手臂骨折,死不了。她翻找避难包,找到刀子。她咬在口中,爬回迈修的脚下面。

现在只要拉住他,割断背包的带子就行了。

怎么做?她碰不到他的脚。

往上爬。怎么爬?她一只手骨折,岩壁又湿又滑,感觉像糊着黏液。

用岩石垫脚。

她找到几块扁平的大石头,拖到岩壁下面,尽可能堆起来。这个过程她花了很久的时间,她相当确定中间她昏倒过两次,醒来又继续。

终于堆出大约四十五厘米的高度,她做个深呼吸,然后踩上去。

她的重量让一块石头滑开。

她重重跌落,受伤的手臂撞到东西,她惨叫。

她试了四次,每次都跌落。这个方法行不通。岩石太滑,叠在一起更不稳。

“好吧。”看来不能把石头堆起来当阶梯,她早该看出来才对。

她步履维艰地走向岩壁,伸手摸冰凉湿黏的表面。她用没受伤的手寻找任何凸出、隆起、凹陷的地方。一点儿光线从迈修身体两侧洒落。她在背包中找出头灯戴上。有了灯光,她终于看清岩壁并非平滑一片,有隆起处,有洞,有可以踏脚的地方。

她摸索上方、两侧、外围,找到一小块可以踏脚的凸出岩石,踩上去。站稳之后,她寻找下一个点。

她重重跌落,惊愕地躺在地上,呼吸粗重,往上看着他。“好吧。再试一次。”

每次尝试,她都会记住岩壁新的凸起处。到了第六次,她终于爬到够高的地方,能够抓住背包避免坠落。

他全身无力地挂在那里,头歪向一边,因为满脸鲜血而看不清五官。

她无法分辨他是否有呼吸。

他的左腿惨不忍睹——骨头刺穿肌肉,脚掌几乎整个反过来。

“我来了,迈修,撑住。”她说,“我要割断背包让你下去。”她深吸一口气。

她用小刀锯断背带和腰带。她只有一只手可用,所以花了非常久的时间,不过终于完成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割断了所有带子,但他没有动,毫无变化。

她尽可能用力拉扯他没受伤的那只腿。

没有动静。

她再拉一次,失去平衡,跌落烂泥与岩石中。

“怎么会这样?”她对着开口大喊,“怎么会这样?”

金属断裂,有个东西敲到岩壁。

迈修迅速下坠,撞到岩壁,砰的一声重重跌入蕾妮身边的烂泥中。背包落在旁边,溅起泥水。

蕾妮爬向他,把他的头枕在她腿上,用满是烂泥的手抹去他脸上的血。“迈修?迈修?”

他喘气、咳嗽。蕾妮差点儿哭出来。他没死。

她摘掉头灯,将他拖过烂泥地,搬到那块茶盘形状的岩石旁。她用尽力气、拼命努力,将他抬上凹陷的岩石。

“我在这里。”她爬上去陪他。看到泪水滴在他沾满污泥的脸上,她才发现自己在哭。“我爱你,迈修。”蕾妮说,“我们不会有事,你和我。等着瞧吧,我们会……”她尽可能继续说话,她想要继续说下去,但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他是为了救她才会摔下来。

* * *

她不停大叫,喉咙都痛了,但上面没有人经过,没有人来救他们,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过这条步道,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跌落岩隙。

不对,跌落的人是她。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这样。

结果就是他们在这里受伤、流血,一起窝在这块冰冷扁平的岩石上。

快动脑呀。

迈修躺在她身边,他的脸上满是鲜血,严重肿胀,面目全非。他的脸上有一大块皮肤掀开,像狗耳朵一样垂下,露出下面红白色的骨头。

又开始下雨了。大雨如帘幕,滑下岩壁,将烂泥变成黏稠的池塘。他们四周都是水,流进那块扁平岩石的凹陷处,喷溅、滴落、积聚。借着从雨水中渗透的微弱光线,她看到迈修的血变成粉红色。

快救他,快救他们。

她爬过他,滑下岩石,翻他的背包找防水布。因为只能用一只手,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但她终于绑好,制造出一个沟接住雨水,然后注入大保温瓶。装满一个之后,她放下另一个接水,然后爬回岩石上。

她抬起他的下巴,喂他喝水。他断断续续地喝,作呕、咳嗽。她将保温瓶放在一旁,动手处理他的右腿。那条腿的样子像一堆汉堡肉,碎裂的骨头刺出。

她在两个背包里尽力翻找。她找到消毒药水、强力胶带、折叠式手杖,但没有绷带或纱布。她解下腰带,将手杖贴着他的断腿,然后缠上胶布。手杖不足以稳定他受伤的腿,但她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接下来会很不舒服。我背诗给你听好不好?以前我们好喜欢罗伯特·谢伟思,记得吗?最棒的那几首,小时候我们都背下来了。”

她用腰带绕过他的大腿拉紧,因为太用力,他痛得惨叫、挣扎,然后一动也不动。她哭了,知道他一定非常痛,她再次拉紧。

他失去了意识。

她忍着手臂与肋骨骨折的不便,尽可能抱着他。

他发出低微的呻吟。

拜托不要死。

或许他感觉不到她,或许他像她一样觉得很冷。他们两个都全身湿透。

必须让他知道她在这里。

诗。她靠到他耳边,一边牙齿打战,一边以沙哑微弱的声音背诵:“若你有朝来到伟大的孤独……”

* * *

他听见声音,毫无意义的混乱声音,字母凑在一起又散开。

他想动,动不了。

麻木,像是有针在刺他的皮肤。

疼痛,无比剧烈。头快爆炸,腿着了火。

他再次试着移动,发出呜呜声,无法思考。

这是什么地方?

疼痛成为他主要的一部分。只有疼痛,只剩下疼痛,疼痛,盲目,孤独。

不对。

她。

什么意思?

* * *

“迈修,迈修,迈修。”

他听到那个声音。对他而言似乎有什么意义。是什么呢?

疼痛穿透所有事物。他的头痛得太厉害,无法思考。呕吐物、发霉、腐败的臭味。他的肺和鼻孔都好痛。他每次呼吸都要很用力。

他开始研究疼痛,分析各种不同。他的头不断累积压力,敲打、捏拧,腿则是尖锐刺痛的火与冰。

“迈修。”

声音(她的)有如阳光洒在脸上。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毫无意义。

“没关系,我在这里。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换山姆·麦吉的故事好了。”

触摸。

剧痛。他好像尖叫了,像个小女孩。

但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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