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冥婚

婚礼禁忌:

一、盲年不宜婚嫁;

二、新人正值“太岁年”、“太岁月”、“太岁日”不宜婚嫁;三、新娘衣服忌有口袋;

四、新娘结婚当天,不宜穿旧鞋;

五、新郎上门迎娶,新娘临行前流泪不舍是好兆头(留下“水头”旺父母),过门当天切记不能流泪;

六、安床时,要把床置放正位,忌与桌子衣橱或任何物件的尖角相对;

七、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不要在婚礼现场扇扇子;八、新郎新娘不要带动物形象的饰物;

九、新娘进男方家门,应一步跨过门槛,或有新郎抱入新房;十、许与柯、陈与胡、徐与涂、叶与萧、周与苏姓氏者,不宜婚嫁;

十一、结婚的农历日子最好不要挑单数;

十二、孕妇不宜参加婚礼!

确定了目的地,我和月饼收拾着帐篷行李,边忙活边研究“晓楼残月,金陵遇水”的含义,琢磨半天也没整出个所以然。月饼上网查了金陵近期的新闻,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月饼本着“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战略方针,准备进山坳再搜索些线索。韩家三人葬身河底,现在不知所踪,人骨隧道又阴气森森,我心里老大不愿意。转念一想山坳里满是金银财宝,顺手捡几个零落儿,不图发财留着当玩件儿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找到什么文献手札,还能当素材写进小说,于是硬着头皮趟过了河。

谁曾想进了山坳,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金丝楠木、“张献忠宝藏”?

要不是昨晚在山寨喝了大酒,到现在还是满身酒气,我们俩的脑门留着个揪辫儿,其余地方剃得锃亮,活脱脱山间土著造型,我更相信是做了一个梦。

守着空荡荡的山坳,月饼再没言语,堆了三个土包,削了木头当墓碑,刻下韩家三人的姓名。我围着土包洒了一圈二锅头,挨个插了三根烟权当香烛。

这几年目睹了太多生死,虽然不至于麻木,大痛大悲的心情却越来也难体会。沉默了半天,追忆着和韩家三人的日常重重,我愈发觉得人生不过如是,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抔,不免意兴阑珊。

回到营地,我靠着行李坐下点了根烟,细思龙都的讲述,有个问题始终想不通。

“月公公,为什么好人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佛,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因为,”月饼阴着脸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好人难当,坏人易做。”

远空湛蓝,云缓风轻,浓云遮日,几缕阳光汇成金线透射而出,渐渐淡成半透明的白光,终于融进天际。

我触景生情:“人生很多时间都在白云苍狗,只有一瞬间学会成长……”

“别矫情了,”月饼背起行李挥挥手,“出山吧,要下雨了。”

我本来还想趁着有感觉写个140字的微博,再发个朋友圈刷刷存在感,让月饼憋得心里没着没落,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干嘛。

突然,微信提示有红包,我顺手一点,0.01元。顿时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我抢了五块三毛二!”月饼喜滋滋地滑动手机,“南少侠,这就是人品!”

我这才看到红包来自刚被拽进的微信群,群名是“童鞋们都来啊”。

群主是周博文,四川人,发了个100块钱的大红包。群里咋咋呼呼冒出一堆抢红包的大学同学,发着诸如“谢谢老板”、“跪地膜拜”、“陪你睡觉”的图片。还有人没抢到红包遗憾“错过了一个亿”,起哄让群主再发几个。

我纳闷了:“博文这哥们儿上学时可是出了名的瓷公鸡,今儿怎么转性子建群发红包了?”

“这还用说,看群名就知道了,十有八九要结婚了。”

月饼在群里回了个笑脸,我发了句“群主好帅”,说道:“咱这不是刚毕业么?这就结婚早了点吧?”

话音刚落,周博文又发了个红包,屏幕“唰唰唰”地显示一堆人抢红包。我一愣神,屏幕快戳破了也没抢到,连忙查看大家的手气,月饼居然又抢到了,9.33元!还是个手气最佳。我那个别扭劲儿无法形容,发了三个哭脸表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本人周博文定于农历十一月初七与苏佳妍女士举行婚礼,希望同学们届时莅临参加。”

顿时,群里一片祝福声,三块五块的红包冒出不少,就是没人提参加婚礼这事儿。周博文估计也挂不住脸,来了句“不强求哈,就是童鞋们凑一起叙叙旧”。

众人抢着红包为博文的大度点赞,“工作忙”、“下个月有事儿”、“在国外回不去”、“不巧正好有同事结婚”的理由接踵而出,上演了一出“人海众生相”。

我手忙脚乱抢着红包:“月公公,你丫神算啊!咱去不?”

月饼有些犹豫:“远倒是不远……”

光看昵称不知道谁是谁,有个叫“剑南春哥”的哥们@我,酸溜溜来了句:“南晓楼,你都当上大作家了,天南地北采风,肯定有时间封个大红包参加咯。”

我半真半假回道:“贱人!”

“别不是和月无华忙着在一起没时间来?嘿嘿……”

众人起哄:“好基友,一被子。”

反倒是把周博文结婚这事儿晾一边儿了。

“去!不差这几天!”月饼狠狠抽了口烟,“南瓜,进城置几身行头,整得立正点儿!”

我斩钉截铁:“中!再买点葛根备着解酒。那个剑南春哥但凡敢去,小爷非把他喝得‘宁伤身体,不伤感情’!”

月饼瞅瞅我,欲言又止。

我肚子里窝着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月饼摸着脑袋上的揪辫儿:“要不要买两个假发带着?”

周博文是四川白贡人(我和月饼的经历太过惊世骇俗,通常我都会把地名做隐晦处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白贡号称“恐龙之乡”,又称“千年盐都”,自东汉章帝时就生产井盐,北周武帝因盐置县设镇,在历史中是中国最富庶的城市之一,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全国捐款额度最高的城市。

我和月饼上大学时天南地北四处跑,和周博文虽是同班,交集不多。印象中周博文白白瘦瘦,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平日少言寡语,基本就是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大酒都没喝过一次。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和月饼馒头虽然不会蒸,但是气还是要争几口。出山理了个发,买了身牌子货,气势汹汹日直接杀向白贡。

一路无话,赶到时正是结婚当天上午。导航到周博文发的酒店地点,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彩筒、鞭炮、礼炮摆放整齐,就等新郎新娘来了喷花放鞭点炮。

我和月饼下了车,刚走出停车场,酒店里乌压压跑出一群同学。

“我就说吧,”大夯挪着二百多斤的满身肥膘走在最前面,“南瓜月饼,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肯定一水儿来。”

同学们“哈哈”笑着七嘴八舌。

“你们别不是真在一起了?连发型都是情侣型。”

“这房车一百多万吧?南瓜买的还是月饼送的?”

“要是出柜了群里说一声,发个大红包庆祝庆祝。”

“月无华,你可是我们女生的男神,宁直不弯呀。”

大夯冲上来对我就是一拳:“没想到我就是剑南春哥吧?你们俩我太了解了,不下猛药不治病。”

“敢情你们都私下商量好了啊?”我挠着刚理的锅盖头,听着同学们嘻嘻哈哈的玩笑,突然感觉好久没有正常人的生活了。

月饼还是一副高冷模样,远远站着抽烟不吭气,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走,咱们先入席!”大夯招呼着同学们,“今儿好好喝一顿,等博文来了再好好闹闹新娘。”

“大夯,”月饼摸出两个红包,“我们俩还有事,临时赶来,份子钱随上,酒就不喝了。”

大夯指着胸前的迎宾胸花:“月无华,既然来了,喝不醉就想撤?门儿都没有!”

月饼也来了兴致:“行!那就听你的。”

就这么说说笑笑进了酒店,初冬季节,中央空调暖风开得挺高,进屋就冒了一头汗。只听声浪“轰”的响起,整个大厅一百多张桌子,宾客们坐了大半,嗑着瓜子喝着茶,还有两桌拿着扇子扇风,等着婚礼开始。

更尴尬的是,我这精挑细选的一身行头,居然和司仪撞了衫。

我臊了个满脸通红,故意岔开话题:“月饼,看不出博文家挺有钱,大场面啊。”

大夯听见了,撇撇嘴满脸羡慕:“解放前,博文家世代盐商,瘦死骆驼比马大,这点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我眼前一黑,上学时我还以为博文家境困难,平时多少帮些忙,真是“郭靖遇到小叫花,不知黄蓉有座桃花岛”。

月饼忽然顿住脚,四处打量着:“南瓜,陪我上个厕所。”

“这事儿还要俩人一起去?”大夯指着门厅右边,“右转倒头。”

我心说月饼你丫又不是“半大小子,没人就哭”,啥事儿都找个伴,老大不情愿跟了上去。

月饼压低嗓音:“南瓜,我觉得不对劲。”

我不由觉得好笑,“你丫别疑神疑鬼,同学结婚而已。”

“今年是盲年,日子是单数,博文正犯太岁,周苏不通婚,”月饼扬扬眉毛,“还有两桌人扇扇子,结婚禁忌犯了不少。”

这些禁忌说起来还有个讲究。

民间以无“立春”为“盲年”,指的是立春之后才过农历新年的年份。之所以有“盲年不结婚”的说法,指的是“婚年无春,鳏寡遇纷”。至于日子选单数,原因是单数日结婚会“孤一人”。

犯太岁也就是本命年,与喜事犯冲,结婚会有血煞之灾,不过这也要配合生肖。属相的相刑有三刑,分为子鼠、卯兔相刑,为无礼之刑;寅虎、己蛇、申猴相刑,为恃势之刑;丑牛、未羊、戌狗相刑,为无恩之刑。

具体到婚配,简单来说就是这几种属相的人,不适合在一起,否则会祸起萧墙。只要避开这几种属相,太岁年结婚倒也没什么大碍。

至于周、苏不通婚,源自于民间“许与柯、陈与胡、徐与涂、叶与萧、周与苏”不得联姻的禁忌。若触犯了这一禁忌,会“生歹子”。这和古人在婚配观念中畏惧“不藩”、“灾乱”、“不殖”、“不伦”是一个意思。具体原因千说百论,最值得信服的说法是这几个姓同宗同族,触了“同宗族不婚配”的大忌。

东北的鄂伦春族,也有“关魏葛”、“吴孟”不通婚的禁忌。

中国某著名行业有一女子,从如日中天到突生横变,仅短短几年时间,就是犯了此种忌讳。

在婚礼现场扇扇子,是民俗里“扇为散”的说法,不是个好彩头。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事情虽然巧合,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禁忌虽然值得注意,不过只要“人正气全”,哪里来的那么多霉头?

“月饼,回头咱们去博文家闹洞房,在枕头底下压点儿小玩意去去晦气。”我看出来月饼没心思上什么厕所,“改改风水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月饼眯眼看着进酒店的宾客:“我还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一会儿你看看桌子摆设。”

我点头答应正要回大厅,酒店门口传来吵闹声。

“格老子,红包都给咾。堂客肚里有娃,就不能进去嗦?”

转头一看,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子扶着挺大肚子的孕妇嚷嚷着为什么不让进去。大夯满头大汗解释,孕妇参加婚礼是忌讳,不但妨了新人,对肚子里的娃也不太好。

大厅里走出一人,远看和周博文神貌相似,跟大夯低声几句,让夫妇进了婚宴。

我和月饼看到那人手腕的一样东西,对视一眼,心里有数了。

进了大厅,月饼直接去了同学席。同学们拿着手机正互相扫描微信二维码,招呼月饼加个好友。月饼摸出手机搁桌上让他们扫着,远远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了点头,装作四处看景儿,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演算着四相、五行、八卦方位。

通常来说,懂点门道讲究老规矩的家庭,会在婚礼现场根据风水走向布置酒桌,讨个好彩头。最常见的是“双鱼合拢”(新人双方父母分居宴会最前方左右相邻,取意“和睦相处”)、“百鸟朝凤”(新人席居于中央,象征“八方来贺”)、“木秀于林”(新人席突兀于宴席最前方,寓意“尊贵显著”)三种布置方法。

大厅人声嘈杂,空调暖风开得猛,温度极高。我一圈走了下来,尤其是路过那两桌扇扇子的宾客,脑子乱哄哄有些晕眩,胸口憋得喘不过气,心里却越来越糊涂:婚宴怎么会这样布置?

我对月饼打了个手势,回到酒店门口。放行孕妇的那个人,胸口挂着“亲友”胸花,正站在门口石狮子旁张罗事情。我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腕,右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那个人见我站在门口,满脸堆笑说了句川普:“你是博文同学?有SA子事情哦?”

我不想和他多说,摇摇头示意没事儿,站在一边闷头抽烟。正好又来了几个宾客,他忙不迭地招呼客人,对我也没有太在意。趁着空当,我仔细看了看,除了他的手腕上那个东西愈发刺眼,言谈举止并没什么异常。

“叔,正找你呢。酒水那边您去催催,眼看人坐满了,酒水还没摆齐全。”大夯满头大汗从大厅跑出来,“南晓楼,这是博文的亲叔,周一和。”

周一和天生一副笑模样,笑眯眯扔了句“刚才就认识了”,从兜里摸出婚礼流程单,进酒店打电话联系负责酒水的人。

“里面太热了。”大夯呼拉衣服透着风,“对了,你还不赶紧进去。几个女同学可说了,你要再这么摆谱不亲民,当心粉转黑。”

大夯是我和月饼的高中同学,吊儿郎当不怎么学习,没想到居然和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虽说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咧人儿,遇事倒是极热心,只要同学有事儿,就少不了他。

胖人多汗,他这么唿扇着风,汗臭味熏得我很不得劲。我捂着鼻子:“大夯,这才毕业小半年,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心宽体胖,喝凉水都长肉。”大夯急匆匆又进了酒店,“我先忙着,等一落一稳了再聊。”

我哪还有心思叙旧聊天,随便应付了几句。正好月饼从酒店出来,拍着我肩膀直奔停车场:“上车。”

我叹了口气暗自琢磨。博文婚礼犯了这么多禁忌原本以为是巧合,可是周一和手腕那个东西露出来,就没有巧合一说了。真是流年不利,参加同学婚礼都不消停,逮着空儿真该去寺庙烧香拜佛了。

进了车,月饼在休息舱翻着背包,桃木钉、军刀往腰里别着,又掏出几张黄表纸塞进口袋,嘴里也没闲着:“糯米还有么?”

我想了想:“来的路上熬粥了。”

月饼顿了几秒钟:“你拿什么熬粥不好?偏要用糯米!这玩意儿关键时刻能救命。”

我差点背过气儿去:“月无华,是谁要喝糯米蛋花汤补补元气来着?”

月饼把背包往角落一扔:“我也没让你全用了!真败家。”

我虽然明白月饼为什么这么着急,不过被他噎得不想说话,索性坐副驾驶座听歌散心。

估计月饼也觉得话说重了,故意岔开话题:“那两桌扇扇子的人,是女方亲友。”

“我看到桌上摆的宾牌了。”

“大厅这么热,他们捂得严严实实,一点汗没有出。”

“我眼不瞎。”

“周一和手腕纹着62188的数字刺青。”

“这还用你提醒。”

月饼碰了我的几个软钉子,憋了几秒钟,终于找了个给我起范儿的话题:“南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酒宴摆设有问题么?你对这方面比较在行,我不太懂。”

月饼都这么说了,我再“一问三不知”不太合适:“死门在女方亲友席,生门在男方亲友席,同学席在白虎位……”

“说人话!”

我从餐桌拿了三个瓶盖按照位置摆放,解释着推演结果。

同学席正好布置在右侧小型舞台上,紧挨女方席。白虎位忌高,风水中称做“白虎侵堂”或“白虎抬头”。这种格局古法上称为鳏寡局,紧挨白虎位的住户,夫妻易离异,单身男女事业出色感情不利。

酒店里一共一百二十八桌酒席,按照正反两个八卦摆设,阴阳互抵,女死男生,应该是家中有已婚女子去世,举办白事丧宴时为了消除男子煞气的“阴聚成阳”才有的的格局,出现在喜宴根本不合常理。

月饼听我口干舌燥讲了半天,托着下巴分析着:“博文家看样子挺有钱,会不会是有人别有目的做局?周一和的刺青肯定和图书馆有关。记得老馆长说过,每一代异徒行者都会发展自己的组织势力,也许他曾经是老馆长的手下。”

月饼分析的虽然有道理,但是有一个漏洞。我和月饼佩戴着象征身份的饰品,周一和不可能没看见,更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目睹了那么多人死去,我实在不愿承认大学同学的家族会和异徒行者扯上关系。

“我觉得这都是巧合。”我找了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月饼像是没听见我说了什么,狠狠捶着手:“南瓜,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很有可能……”

月饼话没说完,车外鞭炮齐鸣,礼炮冒着青烟“砰砰”作响。唢呐手、喇叭手、鼓手、梆子手吹奏着“百鸟朝凤”,八个轿夫身着喜庆红衣,腰杆笔直,步伐统一。领轿一声吆喝,轿夫们抬着花轿停在酒店门口。

“月饼,有一点儿你说对了。博文家确实有钱,中式婚礼花钱可不是小数。单是这八个轿夫可比八辆奔驰宝马贵不少。”

周博文比大学时瘦了不少,胸挂红花跟在轿子右侧,乌黑的眼圈透着疲惫,每走一步都要剧烈地喘气,脚步更是虚浮无力。

领轿手一扬,中气十足喊道:“落轿……”

周博文用秤杆挑开轿帘,新娘苏佳妍头顶凤霞,搭着伴娘胳膊下轿,艳红的中式婚裙下面,是一双红色的绣花旧鞋。

等候多时人们拧开彩筒,五颜六色的彩条喷出,闪烁着阳光飘落在伴郎伴娘身上,却没有一片落向周博文和苏佳妍。喜婆往人群中洒着糖,孩子们乱作一团捡糖,欢声笑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都为别开生面的中式传统婚礼拍掌叫好。

“如果说爱情是美丽的鲜花,那么婚姻则是甜蜜的果实;如果说爱情是初春的小雨,那么婚姻便是雨后灿烂的阳光。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季节里,一对真心相恋的爱人,从相识、相知、到相恋,走过了一段浪漫的爱的旅程……”

司仪浑厚的声音煽动着现场情绪,掌声雷动,《婚礼进行曲》响起,周博文和苏佳妍携手并立,缓缓走进大厅。

“好的,亲爱的朋友们,此时此刻,我想所有的嘉宾和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都是怀揣着一颗万般激动地心情,等待着新郎和新娘的出现,下面就让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幸福之门,并且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二位新人步入这神圣的婚礼殿堂。”

司仪嗓音高亢,把热烈气氛烘托到极致。而我身体冰冷,眼前始终停留着那双绣花鞋的残影,有两个字在嘴里滚来滚去,就是不敢说出。

突然,新娘停住脚步,飞快地回过头,向我们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凤霞扬起落下的瞬间,我看到半张下巴极尖,肤色苍白,隐隐泛着青气的脸,修长的脖子扑着厚粉,一层细细密密鳞片状的青纹若隐若现。

“月饼,新……新娘,是蛇!”我的手一哆嗦,汗毛乍起,“这是异婚。”

世界各地保留着原始风俗的部落,有许多怪异的奇风异俗,最为奇特的当属“异婚”,即“人兽通婚”。据说孩子生下来后,第一声如果是啼哭,说明已经忘记了前生,今生不再受到前生记忆的羁绊;第一声是笑声,说明仍保留着前生的记忆,需要在天灵盖闭合前的三年时间内,通过“叫魂”、“收魄”这些方法聚住今生的体气,忘记前生;如果第一声类似于动物的叫声,并且出生时嘴里就长着牙齿,要根据叫声和牙齿的形状,选择相对应的动物进行婚配,保一生平安。

月饼在印度游历时,曾经亲身尽力过“人狗婚配”的奇事。中国自古以来,异婚传闻极多,最著名的当属发生在江南的“人蛇恋”,后经世人口口相传,演化成一段凄绝美绝的旷世奇恋。

“化兽成人的技法,早在唐代就失传了。”月饼摸了摸鼻子,“苏佳妍脖子的青纹,不是蛇鳞,是尸斑。”

我僵住了。

“阴聚成阳,新婚旧鞋,周苏不伦,亲朋挥扇,喜轿尸女,这是什么?”

我轻轻说出两个字:“冥婚!”

“难怪今天不冷,空调却开那么高的温度。是为了让宾客出汗,用汗臭掩饰尸臭,”月饼活动着肩膀,嘴角扬着一丝笑,“苏佳妍的亲人,虽然都穿的很严实,还是多少露出些尸斑。看来又有得忙了。”

“月饼,四川人怎么这么爱打麻将?这都打了小半夜了。”我趴在草窝里举着望远镜瞅着灯火通明的别墅,“咱从中午等到现在,一口饭没吃。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降妖除魔?”

中午,月饼给大夯打了个电话,找了个“临时有事先走”的借口,把房车开到白贡汇兴路百盛购物广场,拦辆Taxi提前到了博文的新房,居然是两座山连绵交接处的一栋私家别墅。从走势格局看,两山中间拱而首尾落,浑似两条欲飞之龙。别墅正处于双龙首环聚的“气眼”,占尽大好气势,肯定请高人“望气寻穴”才建造于此。

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阴煞反冲”的格局,寻了处僻静地儿守株待兔。一直等到天擦黑,家人宾客才喝得七荤八素回来,摆桌开始“血战到底”。

此时周博文和苏佳妍正招呼着打麻将的亲朋好友,大夯忙里忙外端茶送水,博文父母不停脚地送着客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要不是苏佳妍和家人身上的尸斑,我真觉得这次是“搂草抓兔子——瞎忙活”。

“月饼,有个事儿说不通。再牛的赶尸术,也不可能把死人整得和活人没什么两样?我听说中原山区有种婚俗,男女两家身穿丧服,哭哭啼啼,婚礼时还要请艺人专门表演各种死法,表示着所有磨难都在婚礼前结束,夫妻俩能好好过日子。说不准这里也有这种风俗?”

“尸臭味怎么解释?何况……”月饼摸出手机,手指滑动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回兜里,“我学蛊的时候,曾经听说四川有一种比赶尸术还要厉害的控尸术。你忘记1995年发生的那件事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月饼说的“那件事”,冒了一身白毛汗。据传,1995年,四川曾经发生一起异常恐怖的怪事,不过肯定不会有任何报道,但是民间传闻却绘声绘色,更有人在网上发帖,表示亲身经历过这件事。

月饼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我联系着月饼说的话,心里一动:“用手机的指南针确定阴气磁场?指针乱了没?我怎么就没想到!”

“哦。本来准备看时间,结果看了圈新闻微博微信,把这茬儿忘了个干净。”月饼一本正经说道,“只好再看一遍。”

我眼前一黑,顿时明白了“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还有7分钟就11点了。”月饼眯着眼点了根烟,“阳婚取午时冥婚走子时。你没发现么?周一和再没有出现,新娘的亲人却来到新郎家,很不正常。”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既像是有人悉悉索索哭泣,又像是鼻音发出的“嗡嗡”声,细听更像是山风穿林,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音。

我顺声回头望去,差点惊叫出来!

月光下,一群身穿麻衣,脸上贴着黄符的人正僵直着身体穿梭在林间。周一和斜挎褡裢,戴着黑色高帽,黑衣上面画着黄色的符号,脸上涂着白色垩粉,嘴唇和眼睛抹得血红,一手撒着圆形纸钱,一手举着碧绿火苗的蜡烛,走在人群后面,沙哑着嗓子念着:“天地阴门开,午休子醒来。万鬼土中出,尸者留尘埃。”

每念完一次,那些人就发出“呃……呃……”的喉音,摇晃着前行几步。

这种气氛太过诡异,我使劲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地往草丛里缩了缩。月饼拍着我的肩膀:“南瓜,不要出声。”

那只手像把铁爪子,冰冷枯瘦,抠得肌肉生疼。这不是月饼的手!

我侧头瞄了一眼,只见肩头搭着一只皮肉腐烂,爬满米粒大小白虫的乌黑色的手骨。

“千万别动!回头小心!”月饼的声音从未这么紧张。

我魂儿都快吓没了,使劲拧着脖子,都能听到脖颈发出酸涩的“咯咯”声。转过头,一张烂肉湿泥掺和的人脸正从草丛里冒出,张嘴“呃……呃……”叫着,嘴里爬满蚂蚁、蚯蚓,浓郁的尸臭喷出,辣得眼睛剧痛。

“憋气,当心诈尸。”月饼捂住鼻子,单手扣着桃木钉,注视着赶尸的周一和。

我憋着气,眼睁睁的被尸体摁着肩膀,从地里一点点爬了出来。残破的肋骨夹着几丝草根,早已腐烂的腹部聚着一窝攒动的尸虫,“噼里啪啦”落了满头,顺着发茬在脑袋上爬着,黏痒得恨不得伸手把头皮抠烂。

周一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这具腐尸晃到他身边。周一和从褡裢里取出一件麻衣,一张黄符贴在腐尸额头:“回家吧。”

短短几分钟,我感觉却有几世纪那么漫长。周一和领着尸群走出林子,向别墅走去,我这才松了口气,手忙脚乱的满脑袋抓着尸虫,手里黏液四溢,咕叽咕叽得别提有多恶心了。

月饼也好不到哪去,揪掉眉毛上的一只尸虫:“这是五鬼搬财术?”

所谓“五鬼搬财术”,指的是民间传说中运财的一种秘术。五鬼其实是瘟神,分别为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施术人用符咒驱动五鬼运财,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

还有一种是用五牲(鸡鸭鱼肉蛋)施展的五鬼搬运术,具体方法更是伤阴德损气运,和眼下的情况根本不沾边。

我还没来得及科普,月饼丢给我一块绿色的饼子:“吃掉,蝙蝠胎做的‘声蛊’,提高听觉。快看别墅。”

时间紧迫,我咬牙咽了进去,准备囫囵吞进肚子。结果饼子太大,只好胡乱嚼了几口,没想到有点牛肉干的滋味,有咬劲儿,口感还不错。

“我按照腊牛肉的食谱加了几种调料,”月饼扬扬眉毛,“简单改良了一下。”

“业界良心。”我话音刚落,就被自己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听觉瞬间敏锐起来,甚至连虫豸在草上爬行,露珠滴落声都清晰可闻,只是肚子饿得声如巨雷略有些煞风景。

我举起望远镜看向别墅。这么一会儿工夫,门口摆了一口棺材,竖着两个长舌头纸人,挑起四盏白灯笼。宾客们呆坐在麻将桌旁,麻将早已不见,摆满香烛、纸元宝、竖插筷子的白饭。

客厅正中央,新人的结婚照挂着黑纱,桌上端正放着祭品和牌位。

博文父亲抓着一只黑毛公鸡来到门口,一刀剁下鸡头,鸡血喷在棺材上。此时周一和已经领着尸群靠近别墅,高声吆喝着:“百鬼来贺,婚宴开始。”

“邦邦邦”,三声梆子响,哀乐起奏,周博文和苏佳妍身穿白色丧服,从楼梯走下。

博文父亲嗓音悲凄:“生不能同床,死亦要同穴。”

夫妻俩重重跪倒,“砰砰”磕着响头。起身时,额头已经磕烂,却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淌着淡黄色脓液。

博文父亲淌出两行泪:“生不能尽孝,死亦要安老。”

夫妻俩再次跪倒,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两家亲人低着头默不作声,有人开始微微啜泣。宾客们像是掉了魂,对眼前的诡异婚礼视而不见,咧嘴傻笑着轻轻拍掌。

哀乐声声,这个场景更是让人不忍再看。

“生不能相思,死亦要携手。”

当博文父亲说出第三句话的时候,苏佳妍的母亲微微张嘴,哀嚎一声,疯了般扑向苏佳妍:“妍儿,妈妈对不起你。”

这一声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头,亲人们拉扯着佳妍母亲,再也忍不住痛哭,眼泪划过面颊,冲掉了脖颈处的青色斑痕。

“亲家母,咱们都有错。”博文父亲瞬间老了数岁,佝偻着脊梁,“阳婚很好,冥婚也没掉场面。万鬼朝贺,他们在那边也能安心了。”

佳妍母亲哪里听得进去,披散着头发厮打着佳妍父亲:“你这个天杀的,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周博文和苏佳妍呆立着,灰色的眼睛里映着这个世界发生的悲欢离合。

“人死不能复生。”周一和走进别墅,嗓音中透着一种催眠式的魔力,“好好送他们一程吧。”

说也奇怪,周一和话音刚落,原本情绪激动的人们恢复了平静,坐回了座位。

“鬼起轿,入洞房!”周一和对门口喊着,“阴世欢,来生缘。”

四具行尸抬起棺材走进客厅,周一和推开棺盖,对着夫妻俩的后脑轻轻一拍:“走吧。”

忽然,周博文和苏佳妍互相看了一眼,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喜悦,两只苍白的手摸索着,终于握在一起,并排跨入棺材,拥抱依偎着躺下。

那一刻,我看到,夫妻俩,笑了!

“礼成,入洞房。”

行尸抬着棺材上了楼,不多时,二楼最大的房间亮起忽忽闪闪的烛光。

“谢宾客,用膳。”

呆立的宾客们拔掉插在白饭里的筷子,往嘴里塞着米粒,一口口咀嚼,米浆从嘴角淌出。

我心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却又有种异常空虚的感觉。

“月饼,博文死了?”

月饼擦了擦眼角:“他们活得很好,不管是在哪个世界。”

“他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一和走出别墅,对我们遥遥招手:“博文的同学,过来吧。”

“走吧。”月饼耸耸肩钻出草丛,“他用阴气控尸,自然能感应到咱们的阳气。要有问题早就出事了,应该没危险。”

我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没底儿,硬着头皮往别墅走去,穿过门口尸群的时候,很有些僵尸片拍摄现场的即视感。

周氏兄弟,佳妍父亲早已等在门口。佳妍父亲手里不停把玩着一块造型奇异的骨头。我仔细看着,那块骨头油光水滑,白中泛青,既不像人骨也不是动物骸骨。

周一和还是那副笑模样,只不过配上这身装扮,很有些笑面鬼的感觉:“这是我的哥哥,博文父亲,周一平。”

周一平“哼”了一声,双手大拇指半蜷着摆出个拱形:“博文冥婚,想来你们都看到了。”

我隐隐觉得这个手势很熟悉,似乎在哪本书里见到过介绍。气氛有些微妙,我来不及多想,寻思着如果回错话,这两个爹很有可能立马动手,只好点点头静观其变。

“恭贺新禧,节哀顺变。”月饼摸摸鼻子。

我嗓子眼一口老血差点喷月饼满脸,心说月无华你丫是智商低还是情商低,有这么说话的么?“鞭炮铺子里抽旱烟,生怕不热闹”是不?

果然,周一平森森地盯着月饼足有十多秒钟,脸色阴晴变幻。我琢磨着要坏事儿,身体绷紧提前做好玩命准备。

没想到周一平长叹口气:“异徒行者?周苏两家躲了这么多年,还是让你们找到了。”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周一和纹着“62188”这串数字,我们佩戴着异徒行者的首饰,他们识破我们的身份不奇怪。最蹊跷的还是后面一句话,周苏两家与异徒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类似“猫鼠游戏”的关联。

苏佳妍父亲狠狠捏着那块骨头,指节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色:“周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孩子没了,咱们还有什么顾虑?拼了吧!”

周一平摇头说道:“秋材,咱们不是异徒行者的对手。”

苏秋材拳头攥得“咯咯”只响,目露凶光,却掩不住眼睛深处的恐惧。

月饼左手拇指弯曲点动,右手中指食指摆出采摘形状:“盐帮和药帮,自古势不两立,居然结为冥亲家,也是一桩奇事。”

盐帮自汉朝起就兴起于江淮流域,一般的贩运路线分南北和东西两线。南北线是运河北上至漠北;东西线沿长江直到西北青藏地区。历朝历代盐业官营,控制极严,概因私盐利润极高,盐帮又多是草莽之徒,常年受官府镇压,逢天下动荡时局必率先起义。

历史里南北线最有名的的盐帮头子是隋末程咬金;东西线则以元末盐枭张士诚“十八条扁担起义”最为有名。

至于药帮,更是一个神秘的帮派。图书馆里有一本隋唐药王孙思邈所著的孤本《药本经》,对药帮进行了详细描述。

“蜀南,产龙骨,研磨成粉,沸汤冲服,治百病,众皆称奇。采骨者自成一派,昼伏夜出,或曰此为阴人,是为阴帮。”

阴帮就是药帮。中国自古以来,民间就认为恐龙骨是龙的骨骸,服用可除百病。龙骨售价极高,发展至明朝中叶,有“一钱龙骨一两金”的说法,并逐渐形成了寻找龙骨的组织。这个组织行事神秘,据说多以摸金、搬山、望堪后人组成,有些见不得光的祖传手艺,世人称其为“阴帮”,后来估计是觉得这个名字晦气,改成了“药帮”。

盐帮和药帮势不两立的原因,说来好笑。白贡产井盐,又产恐龙骨,这两样东西都是地下刨出来的好玩意儿。而且盐帮始终认为药帮采龙骨有悖天理,断了当地龙气;药帮却认定井盐是龙腾之水的产物,盐帮理应给药帮分钱。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白了两个帮派就是为了争夺地盘,自然是大打出手。历朝为了限制两帮势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还暗中挑唆激起彼此矛盾,坐享其成。清朝乾隆年间著名的“白贡民间爆斗”,正是源自于此。经此一役,两帮精英尽失,元气大损,由明争转为暗斗。

我暗骂自己脑子不转筋,怎么就忘记了白贡号称“千年盐都”,又是“恐龙之乡”,自古就是东西线盐帮大本营。

周家靠盐发家,自然和盐帮脱离不了干系。周一平的刚才摆出的手势,是盐帮见面独有的接头暗号;苏佳妍父亲手里的骨头,应该是传说中药帮龙头世代相传的“神龙骨”。

“如果他们是来找咱们,早在白天婚礼就动手了。”周一和敛起笑容,“魇族天数如此,也该现世报了。”

月饼扬扬眉毛,面色动容:“你说什么?”

我如同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全身刺凉:“魇族不是早在春秋时期就全军覆没在昆仑山了么?”

周一平与苏秋材互看一眼,微微点头,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请先进屋,”周一和侧身让出大门,“我把这些贺婚行尸驱回再详谈。”

十一

进了别墅,宾客们依旧呆坐,甚至连周苏两家的亲人也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痴幻状态。大夯更是嘴流涎水,斜靠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半张的嘴里还有没有咽进肚子的米浆。

这种气氛太诡谲,我留心观察,阳白、膻中、气舍这些穴道并没有刺入银针。月饼更是心大,直接凑着鼻子闻满桌饭菜有没有迷药味道。

“白饭插双筷,坟头两柱香,再配上阴木烧成的灰兑酒喝下,就是这个样子了。”周一平解释道,“魇族秘术之一,实在有违天和。如果不是为了博文和佳妍的冥婚,绝不会使用。”

“哼!”苏秋材虽然冷哼,却红着眼圈望着楼梯,嘴角微微抽搐。

周一平苦笑着:“秋材,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屋外响起几声沙哑的喉音,行尸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一和回来时眼眶乌青,显得很疲惫:“久等了,请跟我们上楼。”

进了二楼会客厅,三人没什么防备,任由我们满屋参观。整间屋子摆着各式红木家具,透着淡淡木香,南边木架端放一个完整的恐龙头骨,看形状应该是鸭嘴龙。月饼挺感兴趣,背身研究着龙头。

我发现博古架摆着几块造型独特的结晶盐,最中间的盐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半透明的盐块泛着蓝光,盐体中结满丝絮,包裹着一颗血红的人眼!

忽然,那颗眼睛骨碌转动瞳孔,向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下意识退了两步,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块,怎么也摆脱不了那只眼。一瞬间,脑子里无数突然涌进不属于自己的片段式画面。

沙漠、大海、密林、闹市、古战争场景、阴森的坟墓、忽明忽暗的鬼火,还有熟悉的声音:“你快跑!别管我!”

周一和用红布蒙住盐块,画面突然全部消失,我的脑子像是吹爆的气球,空荡荡地非常难受。视线由虚幻转为现实,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

月饼并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见我面色不对,问道:“南瓜,怎么了?”

我使劲喘了几口气,才使心跳慢慢平复,又解释不通刚才出现的异状,摆摆手示意没事。

周一和指指我,又指指月饼:“他是异徒,你是行者?”

还没等我们回答,周一平问道:“秋材,给他们看那张照片?”

苏秋材把龙骨放到博古架,对着鸭嘴龙头拜了三拜:“既然确定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周一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翻了几页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放到桌上。

一望无垠的沙漠,几顶军用帐篷,一群身穿七八十年代衣服的年轻人并排站着。队伍中间是年轻时的老馆长和手拿帽子,带着深色眼镜,三七分头的男子。最右边那两个人,分明是周一平和苏秋材。

我“啊”了一声!

我和月饼在古城郊区仿照图书馆设计的房子里见过类似的照片,唯一不同的是那张照片里只有老馆长和男子。

周一和说道:“这张照片,是我照的。”

以下是我根据周一和讲述做的整理。

十二

1980年,秋,罗布泊。

黄沙延伸至天穹,黄蓝交汇尽头,沙丘连绵起伏,闪烁着太阳光辉,如同一座座黄金铸成的山丘,吸引着探索者们走向死亡,化成风沙吹过,残留在砂砾中的累累枯骨。

骆驼头骨半掩埋在黄沙中,眼眶里钻出一只土灰色蜥蜴,飞快地爬上枯死的红柳,舔舐着树枝上最后一滴露水。

身材壮硕的汉子抓住蜥蜴,拽断脑袋,手掌紧攥,仰脖把血和内脏挤进嘴里,“咕叽咕叽”嚼着。直到蜥蜴挤成肉皮,壮汉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丽君,要不要来点,这可是好玩意儿。”

张丽君皱着眉头:“唐德忠,如果不是寻找那东西,我这辈子不会认识你这种人。”

唐德忠把肉皮一截截撕扯吞咽,色眯眯打量着张丽君凹凸有致的身材:“文族有什么了不起?装什么清高。老子饿极了先吃了你。”

“住嘴!”宋爱国合上地图,“这次行动,最重要的是团结!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克服万难。”

“少来书本上的那一套!”唐德忠用力拍着肚子,“老子才不在乎什么鬼任务,要不是为了宝藏,老子能扔了有酒有肉有娘们儿的日子,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啊……”

唐德忠一声惨叫,手忙脚乱地脱掉上衣,拽掉趴在胸口吸血的蜈蚣,狠狠跺了几脚,不解恨地吐了口浓痰,被滚烫的砂砾烤成恶臭白烟。

“医族会怕蜈蚣?”远远站着的瘦削年轻人冷笑着,“把它吃下去。”

唐德忠似乎很忌惮年轻人,脸腮横肉不自觉地抽动:“明博,医族蛊族自古不分家,咱们好好处。”

“谁他妈的和你是一家?”明博剔弄着指甲里的沙子,“你不吃,中了蛊可怨不得我。”

唐德忠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随即堆着笑脸,捡起稀烂的蜈蚣丢进嘴里:“听人劝吃饱饭,蜈蚣壮阳。”

“恶心!”张丽君啐了一口。

明博围着红柳绕了一圈,盘腿坐在树影中,从包里取出一个镌刻着恶鬼图案的木制小炉,掀开炉盖,点了块黑乎乎木头放进去。不多时,一股腥膻味的绿烟在炉顶聚成鬼脸形状,明博快速念着奇怪的音节,双手做出火焰形状举过头顶。

绿烟缓缓落下渗进沙里,平坦的黄沙鼓起四五个拳头大小沙包,顶端像喷泉翻涌着沙子,钻出一只只蜈蚣、蝎子,拇指大小的红蚂蚁,顺着绿烟钻进木炉。

木炉突然剧烈震荡,撕扯声、咀嚼声细细密密让人牙酸。粘稠的血浆从炉壁的椭圆形洞口淌出,流到炉腿勺状凸起,半凝固成一坨血块。洞口伸出章鱼须足形状,长满疙瘩的肉条,伸进血块“汩汩”吸着。

明博掀开炉盖,刺破食指挤入三滴血珠,扔了几株草药,炉内传出婴儿哭泣的声音。明博长吁口气,合起炉盖放回包里,靠着红柳闭目养神。

队员们或坐或卧各忙各的,对明博的奇怪举动根本不感兴趣,只有唐德忠讨好着搭讪:“明博,炼的什么蛊?婴胎?”

明博没有理睬,唐德忠自感没趣,取下水囊正要喝水,抽着旱烟锅子的老头尖细着嗓子说道:“德忠,还没找到下一个水源,你今天喝的水已经超量了。”

“徐有志,要不是你不待见武族的韩立,也不至于满哪儿找不到水。”唐德忠喝了两口水,擦着嘴角盯着卧在沙窝打盹的骆驼,“没水了,还有骆驼血。”

徐有志嘬着烟嘴,烟丝烧得通红:“亏你还是医族。骆驼血燥,越喝越渴,想死得快尽管喝。”

“老不死的咒谁死呢?”唐德忠反嘴骂道。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宋爱国正要喝止,却被李文杰拽到一边。

“让他们闹去,”李文杰摸着长满胡茬的方下巴,左眼角的刀疤微微跳动,“人越少越好。”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宋爱国取下眼镜用衣服擦着镜片,“在没有确定谁是那两个人之前,最好不要有人员损失。何况徐有志昨天卜卦,龟壳显示的卦辞是‘祸起萧墙,九死一生’。”

“这些人都心怀鬼胎。今早,有人把这个塞在鞋子里。”李文杰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条丢到地上,慢悠悠走到骆驼旁检查装备。

宋爱国假装系鞋带捡起纸条,一行歪歪扭扭用左手写的字——我们都会死。

“出发吧。”李文杰喊道,“不破楼兰誓不还!”

队员们收拾着行李,没人应和……

十三

沙漠的夜晚分外寒冷,队员们走了一天,无精打采围着火堆,嚼着粗粝的馕饼,三三两两坐着。

“这是最后一点干粮了。”徐有志掰了半块饼子揣进怀里,“再找不到吃的,就只能吃骆驼了。”

众人沉默。

沙漠里,宁可丢掉同伴,也不能杀掉骆驼。没了骆驼,就等于放弃了求生的希望。

张丽君舔着干裂的嘴唇:“水也不多了。”

“会有办法的。”李文杰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心里明白,半个多月的时间,队伍早已没了刚入沙漠时的锐气。随着食物和水的消耗,如果再找不到供给,这些人很快就会精神崩溃,变成一群疯子。除非……

想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魇族三个人。周一平、周一和兄弟背靠背坐着,脑袋深深陷进膝盖打盹,苏秋材却满不在乎地叼着一根木枝,望着北斗星,哼着《北京的金山上》。

“各位,我有话要讲。”宋爱国清清嗓子,“东周以来,八族再没有统一行动,这次把大家聚到一起,原因都明白。如果真找到传说中那个东西,也算是完成了先辈的遗志!所以,咱们要精诚合作,团结一心……”

“爱国,那个东西是什么?”齐秀梅起身整理衣服向营地外走去,“还有,你和文杰没有经过考验,八族不会承认你们是异徒行者。虽然咱俩都是灵族,这种事儿我可不能向着你。”

齐秀梅这番话,众人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反应,神色中透着对宋爱国、李文杰身份的不屑。倒是唐德忠心直口快:“齐姨说得对,说不定我才是异徒行者。齐姨,您去哪儿?”

齐秀梅啐了一口:“老娘解个手。”

众人“哈哈”一乐,反倒把宋爱国晾到一边。

“身份配饰在这里,”李文杰扬起右手小指的翡翠戒指打圆场,“还能是假的么?”

“文杰啊,我说句公道话,”徐有志磕着烟袋锅子,“照老辈儿传下来的族谱,你们俩带的东西倒是不假,这不能证明你们就是异徒行者对不?如果我有心思,按照族谱做好配饰,召集八族的人,协助完成终极任务,也不是不可以。”

“徐老,你这意思,我们俩是冒充的?”黑夜中,没人注意到李文杰的瞳孔蓝黑变幻。

“我可没这么说。咱们回到社会,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败坏名声这种下三滥勾当,不值当的做。就算……”徐有志话音未落,营地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嚎。

十四

众人顺声望去,一团人影惨叫着向营地跑来。

“齐姨!”唐德忠吼了一声,向齐秀梅跑去。

“嘭!”两人中间的砂砾突然爆起十多个巨型沙丘,喷涌着沙尘,在空中聚成一团,扑向齐秀梅。“咔擦咔嚓”的摩擦声响起,齐秀梅扑倒在地,被沙尘笼罩,身上燃烧起绿色火焰,腾腾燃烧,瞬间烧成一具枯骨。

那股沙尘再次飞起,盘旋着向唐德忠冲来。唐德忠正要逃回,一双干枯的手从沙中探出,牢牢抓住他的双脚,根本无法动弹。众人看得真切,这股沙尘分明是一群土褐色形似天牛的怪虫,笼住唐德忠,虫嘴吐出绿色汁液,遇风即燃,唐德忠立刻被火焰包围。

“噗通”,唐德忠双膝跪地,双手狠狠抠进沙子,衣服烧得干净,裸露的身体鼓起无数颗或大或小的燎泡,皮肤紧皱皲裂,怪虫钻进体内,绿火从越烧越旺,再次飞起时,沙漠里只剩一具冒着白烟的乌骨。

怪虫兜了几个圈子,像股龙卷风盘旋着袭向营地。李文杰吼道:“回帐篷!”

众人手忙脚乱往帐篷里钻去,只听“啊”一声哀嚎,张爱国右腿钻进几只虫子,绿火扑扑冒起。

明博抽出弯月形腰刀,对着张爱国膝盖齐根切下,鲜血喷出,半截人腿兀自冒着绿火滚在沙子里。张爱国痛呼“我的腿”,被明博拽进帐篷。

“摁住他!”

徐有志招呼明博、李文杰按住张爱国肩膀,用滚烫的烟锅烫着血肉模糊的膝盖:“忍着点,用火烤,止血!”

张爱国痛得脸色煞白,满头黄豆大小的虚汗,昏了过去。

帐篷“噼里啪啦”响着怪虫撞击声,防风灯震得左摇右晃。明博用弯刀从张爱国残腿处挑出半只切断的怪虫,凑到灯前仔细看着:“尸甲虫。这种虫子常年吞噬尸骨,体内全是尸磷,遇风就着。”

“有办法么?”李文杰显然乱了方寸。

“可能是齐秀梅踩塌了虫窝,”明博捻着尸甲虫,“这东西邪性,见到活物不吃饱了不罢休。咱们不够它们填肚子的。”

“等等!”徐有志包扎着张爱国的断腿,“明博,照你这么说,这里有大量的尸骨?”

“对。”明博隔着帐篷的厚塑料窗户向外看着,尸甲虫群如同雹子纷纷砸下,“那个地方,就在这里。”

“呜呜”,旁边的帐篷大开,周一和手拿椭圆形的陶器吹着哀乐,周一平和苏秋材左右跟随,三人僵硬着双腿走出,只留下张丽君蜷缩在帐篷角落瑟瑟发抖。

李文杰大骇:“他们不要命了!”

“魇族,自然有魇族的办法。”徐有志拇指在食指中指间飞速掐算,“没想到居然要靠他们。”

说也奇怪,尸甲虫始终围绕在三人身边一米左右飞旋,却始终不靠近。

周一和三人额头贴着黄符纸,品字形站在营地中央,同时发出“嚯嚯”的喉音。周一平取出蜡烛插进沙里点燃,苏秋材扬起一把纸钱:“天地门开,尸骨不寒!”

纸钱落入沙中,沙子像是被石头砸入的平静湖水,荡起一圈圈波纹。随着沙子的律动,符纸慢慢陷入,只听见沙子里响起某种生物爬出的声音,沙面涌起团团沙包,一只只枯黑的人手从沙中伸出,脑袋、肩膀倾泻着沙子,慢慢往外爬着。

短短几分钟工夫,营地里站满黑褐色的干尸。

周一和这才放下陶器,从小竹筒里到处几滴粘稠的液体,指尖点着液体弹到干尸身上。尸甲虫如同蚊子见了血,蜂拥而上。不多时,干尸群像是插在营地的火柱,熊熊燃烧,最后只剩一具具直立的骷髅。

尸甲虫把干尸吞噬干净,刚飞到空中,却雨点般“啪啪”落地,爪子对空抽搐,死了。

“尸虫自然用尸毒破解。”周一和嘲笑地瞧着李文杰藏身的帐篷,“这件事,魇族退出,后会无期。”

李文杰嘴角闪过一抹冷笑,瞬间即逝:“徐老,你能算出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么?”

“要是武族在,还需要卜族劳神费力?”徐老拿出几枚铜钱放在两枚龟甲中间,合拢举过头顶摇晃,往地上一扔,铜钱形成两个对立的三角形。

“东南,三丈三;西南,三丈三。交汇点,即是。”

明博心算着方位,全身一震:“在这座帐篷底下?”

十五

周一和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许久没有说话。周一平、苏秋材更是闷头喝茶,好像这事儿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我寻思着周一和难不成还要坐等打赏再讲?抽了半根烟,周一和也没啥动静,只是盯着手指头发呆。我这心里没着没落地浑身不得劲,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别提有多难受了。

“也就是说,您三人回来了?”月饼扬扬眉毛,“后面的事情并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

“哦。”月饼像老僧入定,也不吭气了。

我心说几位爷这是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一出儿?

“南瓜,你还不明白?”月饼估计是怕我憋出内伤,“周叔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你信不?如果我……”我还没把话说完,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刚才偷听了我们的对话,正往楼下跑。

周氏兄弟和苏秋材追了出去,月饼推开窗户,一个胖硕的身影飞快地没入林中。

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夯?”

“我始终想不通,高中时到底是谁拿走你的手机给了萍姐。”月饼摸摸鼻子看着大夯消失的方向,“现在有答案了。八族的人,始终在暗中监视咱们……”

周一和喘着粗气冲回屋子:“尸丹!不见了!”

(异闻:冥婚自汉朝以前就已存在。少男少女订婚,未等成亲而双亡,如果不完婚,两人怨气不散,使家宅不安。因此家人举行冥婚仪式,并骨合葬,也避免男女两家的茔地里出现孤坟冲了家族气运。

发展至宋元明三朝,冥婚最为盛行。

宋代康誉之《昨梦录》记载——凡未婚男、女死亡,其父母必托“鬼媒人”说亲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后,各替死者做冥衣,举行合婚祭合葬。

《元史·列女传》载:“子弟死而无妻者,或求亡女骨合葬之。”

《明史·列女传》亦载:杨□死而其未婚妻殉;刘伯春卒,而其聘女亦如之,后皆迎柩合葬。

冥婚以黄河为界,分为“北搭南迎”。北方冥婚称为“搭骨尸”,又名“骨尸亲”,多在夜间举行。子夜时分,街巷里的鼓乐齐鸣,轿夫身穿黑衣,抬着一顶出殡影亭(纸轿子),由单鼓、单号、单唢呐吹奏前引,轿内放着新娘画像送至新郎家。

南方冥婚俗称“迎门亲”,男方送的定礼,一半是真绸缎尺头、金银财宝;一半是纸糊的皮、棉、夹、单衣服各一件,锦匣两对,内装耳环、镯子、戒指及簪子之类的首饰,夜间在女方家门口或坟上焚化。

迎亲当天,男方给女方送去的“鹅笼”、“酒海”、龙凤喜饼以及肘子、喜果都是真的,惟有衣服、首饰是纸糊的冥器。女方陪送的嫁妆,一般都是纸活。新娘灵牌送至夫家,将两人灵牌摆入灵堂,尸骨入洞房,宾客们食用喜餐,至子时结束。三天后,尸骨合葬入坟。

最诡异的冥婚方式当属“万鬼朝贺”,据说与中国一个神秘部族有关,我在本文中已有描述。至于具体原因,会在下一章节中详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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